黎明的第一缕微光刺破云层，给这条老巷镀上了一层金边，然而率先打破寂静的并非鸟鸣，而是一阵电流麦的嘶啦声。
一辆白色的城管执法车，顶着闪烁的警示灯，幽灵般地停在巷口，车顶的大喇叭开始循环播放一段字正腔圆的录音：“各位市民请注意，根据城市管理最新指导意见，即日起，本区域内允许具备‘居民幸福贡献值达标证明’的个体经营者，开展露天供餐服务。重复一遍……”
这堪比“江南皮革厂倒闭了”的魔性循环，让早起遛弯的大爷大妈们直接大脑宕机了。
一群人围着执法车，交头接耳，满脸都是问号。
“啥玩意儿？居民幸福贡献值？幸福还能打分，搞绩效考核了？”
“老李头，你昨天吃那碗炒饭幸福不？”
“幸福啊，感觉年轻了十岁，腰不酸了腿不疼了，一口气能上五楼！”
“那你贡献值肯定达标了，赶紧去领证，咱们街坊的早饭就靠你了！”
不等众人议论出个所以然，小桃早已在手机上点开了那个连夜迭代出来的“深夜食堂功德反馈小程序”的后台端口。
界面极其简洁，输入身份证号，就能看到一条条宛如心电图的情绪波动曲线。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花衬衫的中年大哥，拉着睡眼惺忪的老婆，风风火火地冲到陆远的摊位前。
“老板！两碗蛋炒饭，加俩蛋，快！”大哥激动得满脸通红，把手机怼到老婆眼前，“你瞅瞅，你瞅瞅！昨晚吃了你家一碗饭，我这周的暴躁指数，跟A股大盘似的，一路飘绿，直接下降了32个百分点！专家说这叫情绪价值，比吃降压药都管用！”
他老婆将信将疑地看了看曲线图，又瞅了瞅自家老公那张难得没写着“全世界都欠我五百万”的脸，默默地坐了下来。
围观群众瞬间懂了，这哪是吃饭，这是赛博算命，还是官方认证版的。
一时间，扫码登录小程序的人络绎不绝，巷子里充满了“哎我焦虑值降了”“我靠我愉悦度都快涨停了”的惊呼。
风暴中心的陆远，却仿佛置身事外，依旧戴着那副油腻的防风镜，不紧不慢地用铁铲刮着锅底最后一丝焦香的锅巴，那是蛋炒饭的灵魂。
就在他准备开下一锅时，一只骨节分明、戴着高级腕表的手拦住了他。
“陆远先生，您好。”
陆远抬眼，面前站着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浑身散发着一股“我很贵，也很有文化”的气息。
“我是国家标准化研究院的，我们诚挚地邀请您，作为特邀专家，参与《功能性饮食安全与制作导则》的起草会议。”
陆远眨了眨眼，把铁铲往旁边一搁，擦了擦手：“啥玩意儿？标准？我不懂那玩意儿。”他指了指锅，“我就知道，这米饭得一粒一粒地炒，炒到能在嘴里跳舞，嚼着嚼着，能吃出小时候在奶奶家灶台边闻到的那股子柴火香，那就对了。”
西装男子脸上挂着一丝苦笑，推了推金丝眼镜：“陆先生，您可能对自己的影响力有些误解。您的这种模式，我们内部称为‘情绪锚点餐饮’。现在，全国已经有超过两百个城市和地区，向上级部门递交了复制您模式的试点申请。说句您可能不信的，连中央党校的最新培训班，都专门开了一门专题课，叫‘一碗饭里的治理哲学’，说您这是新时代基层社会治理的鲜活案例……您这，都快成一门显学了。”
陆远听得一愣一愣的，感觉自己不是在颠勺，是在颠覆世界观。
他摆了摆手：“别，千万别，我就是个厨子，你们可别给我上价值，我害怕。”
傍晚时分，小桃的电脑屏幕上弹出一条红色预警。
她通过特殊信道截获了一份内部加密通报：某沿海试点城市，全盘照搬了这套“功德反馈系统”，结果搞砸了。
当地为了追求数据精准，强行要求所有出摊的摊主，必须在摊位上安装高清情绪动态监测仪，对着食客的脸实时扫描，分析微表情。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民众激烈抗议，称之为“吃饭还要被读心”，舆论瞬间爆炸，试点项目被紧急叫停。
“抄作业都抄不明白，简直是学渣中的战斗机。”小桃一边吐槽，一边十指如飞地敲击键盘，迅速撰写了一份分析报告。
报告的标题言简意赅——《真情实感无法量产，情绪价值禁止绩效考核化》。
报告附件里，她没有放任何一张数据图表，只附上了一段她偷偷录下的视频。
视频里，陆远正满头大汗地炒着饭，夕阳的余晖把他的侧脸勾勒得轮廓分明。
他一边娴熟地颠勺，一边哼着一首九十年代跑调的老情歌，火焰舔舐着锅边，米饭和蛋花在空中划出金色的弧线，整个画面都带着一股“爱咋咋地”的松弛感。
小桃在视频下加了一行注解：“真正的治愈，来自于一双不做假的眼睛和一双不怕烫的手，而不是冰冷的摄像头和自作聪明的算法。”
三天后，一辆挂着普通牌照的黑色轿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巷子外。
车上下来两个人，穿着普通的夹克衫，混在排队的人群里，像两滴水融入了大海。
然而，当其中那个五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刚刚坐下，凌霜便端着一碗蛋炒饭放在他面前。
她的眼神像深冬的湖面，平静无波，却能洞悉一切。
男人拿起筷子，姿态标准，不像是来吃饭，倒像是来评审的。
他夹起一勺饭，送入口中，咀嚼的动作都带着一丝审视的意味。
第二勺，第三勺……就在他的筷子即将伸向第四勺时，凌霜清冷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你的心率超过了每分钟一百二十次，比刚才那个误食毒蘑菇送去洗胃的还快——是紧张，还是感动？”
中年男人拿筷子的手猛地一僵，整个人都怔住了。
他缓缓抬起头，眼眶竟有些泛红。
排队的人群，嘈杂的巷弄，仿佛都在这一刻被按下了静音键。
良久，他轻轻放下碗筷，声音有些沙哑：“我妈……我妈十年前就是这么给我炒饭的。一样的火候，一样的葱花香，连锅巴的焦脆劲儿都一模一样……我以为，这辈子再也吃不到了。”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只是默默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不起眼的小本子，在上面写下了一行字：“标准可修，记忆难篡。建议：松绑形式审查，强化结果验证。”
周五晚高峰，正当全城人民堵在路上，对着导航地图上的深红色线条唉声叹气时，全市所有的交通信息大屏、楼宇广告屏、乃至公交地铁的移动电视，画面突然被齐刷刷地切断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行加粗放大的红色宋体字：
“紧急通知：因本市居民集体幸福感出现异常指数级上升，为顺应民心，释放城市活力，今晚八点起，全城开放所有符合安全条件的街道作为临时夜市通道。请广大市民有序参与，共享人间烟火。”
通知只滚动播放了三遍，整个城市却像被投入了一颗深水炸弹。
无数辆电动车的后座上瞬间被绑上了折叠桌、小马扎、煤气罐和各式锅碗瓢盆，汇成一股钢铁洪流，从城市的四面八方，涌向每一条灯火通明的街道。
这支庞大的“电动车大军”，成了这个夜晚最壮观的风景。
陆远站在小小的摊位后，透过蒸腾的热气望着窗外。
远处，整座城市灯火璀璨，连成一片星河，喧闹声和食物的香气乘着晚风飘进这条古老的巷子。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又像是在迎接一场新的风暴。
他从兜里摸出那枚在抽屉里藏了许久的铜质徽章，上面刻着国徽和一行小字。
他用袖子仔细地擦了擦上面的灰尘，然后弯下腰，把它轻轻放进了调料盒的最底层，压在了一堆香料包下面。
“以后撒胡椒面的时候，顺便也算撒了点体制认证。”他自嘲般地嘟囔了一句。
旁边正在切葱花的凌霜，眼角的余光瞥到了那个动作，以及那枚徽章在灯光下的一闪而逝。
她的嘴角，微不可察地，向上扬了扬。
这个城市的热闹才刚刚开始，旧的秩序正在瓦解，而新的规则，还隐藏在这一片沸腾的烟火气之下，等待着一个被公之于众的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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