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咸阳暗流
秦昭王四十八年春,咸阳城的桃杏花正开得癫狂。
陈墨跟着吕不韦的车队从章台门入城时,正看见一群黔首围在墙根看新贴的《长平捷报》。朱砂大字写着“斩首二十四万,降卒尽坑之”,围观者中有人倒吸冷气,有人往地上啐唾沫,却无一人敢大声议论——街角的游徼正握着剑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人群。
“看见没?”吕不韦的马车窗帘掀开一角,露出半张含笑的脸,“捷报上的数字比实际少了十六万。秦王要的是震慑,不是真相。”
陈墨摸着腰间的《止杀书》竹简,指尖触到前日在长平刻下的新痕。昨夜宿营时,他在油灯下将赵国少年的家书抄录三份,一份藏在剑柄,一份缝入内衬,还有一份,此刻正随着马车颠簸,轻轻摩擦着他胸口的皮肤——那里有一块胎记,形状像极了赵国地图。
“先生为何要瞒报?”他掀开竹帘,望向咸阳宫方向,那里的阙楼正被晨光镀成金色,“四十万降卒,终究是条人命。”
吕不韦忽然低笑,伸手摘下道旁桃枝上的一朵花,在指间揉碎:“陈先生可知,三年前河内郡灾荒,饿死百姓何止十万?可秦王的《罪己诏》里,只说‘饥民数千’。数字是刀把子,想切多大,就切多大。”花粉落在他考究的蜀锦袖口,像极了长平战场上的血沫,“你想让天下人信你的‘止杀’,就得先学会用他们能听懂的话——比如,用杀人的数字,换救人的功绩。”
马车拐进咸阳市井,忽闻前方传来争执声。陈墨探头望去,见十几个身着短褐的工匠正围着一名锦衣吏员,为首的白发老者捧着一块青铜残片,声音里带着哭腔:“这是周鼎碎片,大人不能熔了铸兵器啊!”
“周鼎?”吏员冷笑,腰间悬着的“寺工”铜印晃得人眼疼,“如今只有秦鼎!奉秦王之命,六国旧器皆需回炉,再敢私藏,便是通敌!”他挥挥手,身后甲士立刻举起铁锤,青铜碎片在石板上迸出火星,惊飞了檐角的鸽子。
陈墨心中一震,想起自己藏在马车暗格里的半卷《周礼》——那是从长平战场一位赵国贵族尸身上取下的,书页间还夹着宗周钟的拓片。吕不韦似是察觉他的异样,轻轻叩了叩车壁:“咸阳城里,每片瓦当都长着耳朵。陈先生那些‘宝贝’,该找个稳妥的地方安置了。”
车队在丞相府前停下时,日头已爬过未央宫阙。吕不韦的门客如群雁般涌来,有抱竹简的儒生,有佩玉剑的游侠,还有几个高鼻深目的胡人——陈墨注意到,其中一个腰间挂着希腊式算筹,正用粟特语与身旁的方士交谈。
“这是田文,稷下学宫的博士。”吕不韦指着一位峨冠博带的老者,又转向一个短衣打扮的精瘦汉子,“这是墨者矩子,擅机关术。”他忽然拍掌,廊下转出一个锦衣少年,腰间玉珏刻着玄鸟纹,“此子名李斯,楚国上蔡人,精于刑名之学,日后怕是要与陈先生多切磋。”
“见过陈司马。”李斯行礼时,袖口露出半截《商君书》竹简,目光如刀般扫过陈墨腰间的剑柄,“听闻先生在长平阻杀降,在下佩服。只是乱世之中,妇人之仁——”
“非仁也,势也。”陈墨截断他的话,从袖中取出一片长平战场的弩机残片,“若杀降能让六国速降,是为顺势;若杀降反激其死战,是为逆势。李君可知,赵括死后,其弟赵胜已在邯郸募兵,连妇人皆登城守御?”
李斯瞳孔微缩,显然没料到对方会拿出实战例证。吕不韦见状抚掌而笑,伸手揽住二人肩膀:“妙!妙!一个握剑,一个执简,正是我《吕氏春秋》需要的左膀右臂。走,随我去见秦王,今日便要定下这着书大计。”
章台宫内,青铜鼎中烹煮的肉香混着熏香,熏得人头晕。秦昭王斜倚在熊皮榻上,右手缠着渗血的纱布——那是昨日试新铸的“铁鹰剑”时,被崩口划伤的。陈墨行大礼时,目光扫过殿中陈设:昔日六国进贡的编钟被熔成了兵器,墙上的《九歌》壁画被《耕战图》覆盖,唯有角落的博古架上,还摆着半尊残破的殷商饕餮纹鼎。
“陈墨,”秦王的声音像磨过的青铜,“你在长平给武安君立的那碑,可是在骂寡人命他杀降?”
殿中气氛骤然凝固。吕不韦的算盘珠子在袖中轻响,李斯的手指下意识摸向腰间竹简,唯有陈墨抬头,直视秦王眼中的猜忌:“臣不敢。碑上所刻,皆是阵亡者姓名,无论秦赵。臣只是想让天下人知道,我大秦虽强,却敬重每一个为家国而死的魂灵。”
“敬重?”秦王忽然冷笑,抓起案头竹简掷向陈墨,“赵国在边境筑‘京观’,将我秦军将士头骨堆成土丘时,可曾敬重?”竹简砸在陈墨额角,迸开的竹刺划破皮肤,“你读了几卷诗书,便以为能教化蛮夷?当年义渠王喝我秦人血时,可曾讲过仁义?”
鲜血顺着眉骨滑进眼眶,陈墨却不避不闪:“正是因为见过太多杀戮,臣才知‘仁’不是示弱,而是攻心。昔年商鞅变法,徙木立信,靠的不是刀枪,是民心。如今我大秦强则强矣,但若天下人只知畏秦,不知亲秦,一统之后——”他顿了顿,捡起地上的竹简,“恐难长治久安。”
殿中死寂如夜。吕不韦看见秦王的手指在榻边轻轻敲击,那是他思索时的习惯动作。熊皮下的地砖上,倒映着陈墨带血的脸,竟有几分当年商鞅舌战群儒的孤勇。
“你说的‘止杀’,”秦王忽然开口,“如何写入《吕氏春秋》?”
陈墨心中一凛,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可立《慎战》篇,分三章——一曰‘兵者凶器,不得已而用之’;二曰‘降卒可抚,宜分其民,垦我荒田’;三曰‘战后恤民,收骸骨,赈孤寡’。如此,既能显大秦仁德,又可削弱六国根基。”
“削弱根基?”秦王挑眉,“愿闻其详。”
“若留降卒性命,迁其至陇西、巴蜀,既充实边疆,又断六国兵员。”陈墨从袖中取出一幅舆图,展开在秦王案前,“此乃臣所绘《迁民实边图》,可将赵人迁至秦赵故地,以秦法编户,三代之后,皆为秦人。”
吕不韦的算盘声突然急骤,他终于明白陈墨的真正意图——所谓“止杀”,不是妇人之仁,而是更深层的文明同化。就像都江堰引岷江水,看似柔和,实则将蜀地彻底纳入秦的血脉。
“好!”秦王击节而叹,忽然指着陈墨额角的血,“来人,给陈司马包扎。从今日起,你暂署太史令佐官,协助吕相国编纂《吕氏春秋》。若能写出让寡人满意的《慎战》篇,寡人许你在咸阳立‘长平战殁者碑’,用六国文字刻——”他忽然露出狡黠的笑,“就刻‘秦赵一家,共赴大同’。”
陈墨叩首时,额头触到冰凉的地砖。他知道,秦王的“共赴大同”与自己的“止杀”理念相去甚远,但至少,文明的种子已经埋下。正如这殿中的熏香,混着血腥与檀香,终将凝成新的气息。
退朝时,李斯忽然追上陈墨:“陈司马方才所言‘迁民实边’,确有可取之处。只是在下以为,秦法乃天下至公之法,何须借‘仁’之名?”
陈墨转身,看见年轻的李斯眼中燃着狂热的光,那是对强权与秩序的绝对信仰。他想起后世史书里,这个曾在粮仓看见硕鼠的小吏,终将成为大秦帝国的丞相,却也会在权力巅峰摔得粉身碎骨。
“李君可知,”他指了指宫墙外的市井,那里有母亲抱着孩子避过疾驰的战车,“再强的法,若不得民心,不过是空中楼阁。当年商君被车裂时,秦人可有一人为他喊冤?”
李斯脸色微变,正要反驳,忽闻宫墙内传来钟磬之声——那是秦王在宴请有功将领。陈墨嗅着风中飘来的烤肉香,想起长平战场上的枯骨,忽然伸手按住李斯肩膀:“李君,日后你我或许会政见相左,但有一事望你记取:刀能杀人,亦能刻字;法能立威,亦需存仁。”
暮色漫上咸阳宫时,陈墨在太史令署见到了第一批“贡品”:从赵国搜罗来的典籍,被油渍浸透的《诗经·邶风》,虫蛀的《尚书》残卷,还有一本用鲜卑文写的游牧日志。他小心翼翼地将赵国少年的家书夹进《邶风》,看见“阿禾”二字与“式微式微,胡不归”的诗句并列,忽然眼眶发酸。
“陈大人,吕相国有请。”小吏的通报打断思绪。陈墨将典籍收入樟木箱,箱底垫着从长平带回的艾草,历经月余,竟还残留着一丝苦香。
吕不韦的书房燃着犀角烛,案上摆着新刻的《吕氏春秋·慎战》竹简。陈墨注意到,篇首“止杀”二字被朱笔圈住,旁边批着“可酌用”三字。
“秦王让我告诉你,”吕不韦推过一盏葡萄酒,“立碑之事,准了。但六国文字只能刻在背面,正面必须用秦篆,刻‘大秦武安君白起之功’。”
陈墨举杯,酒液在烛火下泛着血色:“意料之中。只要碑身立起,背面的字总会被人看见。就像这酒——”他轻轻摇晃酒樽,“虽掺了秦国的葡萄,底子还是赵国的酿法。”
吕不韦大笑,算盘珠子拨出清脆的节奏:“妙!就冲你这句话,不韦决定,《吕氏春秋》要单开一卷《风土》,收尽六国礼仪、技艺、歌谣。你猜怎么着?”他忽然压低声音,“我已让人去邯郸搜罗赵国乐师,还有齐国的稷下学士,楚国的巫祝——秦王要的是江山,我要的,是让天下人的魂灵都住进大秦的竹简里。”
陈墨望着窗外渐浓的夜色,咸阳城的灯火星星点点,像极了长平战场上的磷火。他忽然想起白起说过的“威慑”,此刻终于明白,吕不韦的“文明熔炉”,何尝不是另一种威慑——比刀兵更温柔,却更难以抗拒的威慑。
“先生可知,”他放下酒杯,烛泪恰好滴在“止杀”二字上,凝成琥珀般的斑点,“周人灭商,制礼作乐;秦人灭周,该制什么?”
吕不韦凝视着他,忽然伸手拂去他眉间的血痂:“制一部让七国人心甘情愿归化的典章,让他们即便亡了国,也觉得自己活在更盛大的文明里。陈墨,这才是真正的——”他顿了顿,算盘声与漏壶滴水声重合,“止杀。”
更深漏尽时,陈墨回到暂居的驿馆。解衣时,赵国少年的家书从衣襟滑落,“阿禾”二字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晰。他摸出藏在剑柄的副本,就着油灯又抄了一遍,末了在空白处添上:“秦昭王四十八年春,长平战殁者碑立,碑阴刻赵地三百姓氏。”
窗外,一只夜莺忽然啼叫,声音凄婉如泣。陈墨吹灭油灯,黑暗中,他听见自己的心跳与远处的更声应和,像极了长平战场上,那永远无法被史书记录的,四十万亡魂的脉搏。
【第二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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