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邯郸悲歌
秦昭王四十八年夏五月,邯郸城的柳絮像漫天飞雪。
陈墨的马车停在南门外时,看见城墙上的守军正在往垛口搬运滚木礌石。弓弦声此起彼伏,惊飞了栖息在箭楼的乌鸦,其中一只落在他的车盖顶上,喙间还叼着半片秦军甲胄的碎片。
“使者止步!”城头传来喝问,“报上姓名,所为何来?”
随行的秦国谒者刚要开口,陈墨抬手阻止,解下身上的黑色秦袍,露出内衬的赵国素衣——那是用长平战场缴获的赵军布料裁制的,衣领处绣着细小的艾草纹样。他 stepping forward,举起刻有“秦使”二字的青铜节符,声音里带着刻意压低的赵地口音:“在下陈墨,奉秦相吕不韦之命,为长平战殁者事而来。”
城头顿时哗然。有士兵啐了口唾沫,骂声顺着风飘来:“秦狗也配谈战殁者?”“杀了他!为我父兄报仇!”滚木在垛口晃动,眼看就要砸下,忽听有人大喝:“且慢!平原君有令,带秦使入城。”
吊桥缓缓放下,陈墨注意到桥板上深深浅浅的箭痕,有些箭头还嵌在木头里,泛着暗红锈迹。马车驶过护城河时,他看见水面漂着一具尸体,腰间挂着赵国的“胡服骑射”腰牌,面容已经浮肿,却仍紧握着半块写有“杀秦”的布条。
“陈大人,”身旁的赵国向导忽然低语,这人是吕不韦用五车粮食换来的邯郸商贾,“前面便是‘哭墙’,您……最好闭眼。”
所谓“哭墙”,是邯郸城西的一段残垣,自长平之战后,每日都有百姓来此哭祭亲人。陈墨掀开窗帘,只见墙下密密麻麻跪满了人,有白发老妇捶打着砖块,有少妇抱着襁褓中的婴儿恸哭,襁褓里露出的衣角,与长平少年送给自己的粟饼布帕花色相同。
“阿禾……”有人低唤,陈墨浑身一震,循声望去,见一个少女跪在墙根,手中捧着块无字木牌,发间插着的正是长平战场上的艾草。她抬起头,泪痕纵横的脸上,左眼角有颗暗红的痣——像极了那个永远留在长平的少年。
马车颠簸着驶过,陈墨的手死死攥住车窗边缘,指甲几乎掐进木头。吕不韦说得没错,这里的每一粒尘土都浸着仇恨,每一双眼睛都燃着复仇的火。他忽然想起临行前太史令署的典籍记载:“赵人秉性刚猛,有仇必报,谓之‘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此刻他才明白,这“悲歌”背后,是多少破碎的家庭。
平原君的府邸笼罩在一片素白中。陈墨踏入正厅时,闻到浓重的艾草香——那是为了驱散尸臭,赵国贵族最近都用这种方式寄托哀思。主位上坐着的赵胜,身着麻布衣,腰间挂着的不是玉珏,而是一串用秦军头骨磨成的念珠。
“秦使?”赵胜的声音像碎玉,“我以为秦国只有会杀人的屠夫,没想到还有会说人话的使者。”
陈墨注意到,厅中两侧站着的门客,有半数以上缠着孝带,其中一人袖中露出半截剑柄,剑鞘上刻着“复仇”二字。他解开随身木箱,先取出长平战殁者碑的拓片,恭敬地放在案上:“此碑立于长平丹水之畔,碑阳刻秦将白起之名,碑阴——”他顿了顿,望着赵胜泛着血丝的眼睛,“刻有赵国三万户战殁者姓氏。”
死寂如雷。有门客冲上前要撕毁拓片,被赵胜抬手阻止。陈墨趁机取出《诗经·邶风》抄本,翻开夹着赵国少年家书的那页:“在下在长平战场,拾得贵国士卒遗落的家书。其言拳拳,令秦人亦为之动容。”他将家书递给赵胜,“故此,吕相国命在下携六国典籍入赵,愿与贵国共祭先烈,化干戈为玉帛。”
赵胜盯着家书,手指忽然颤抖。陈墨认出,那字迹与他方才在“哭墙”所见少女的木牌笔迹相似——或许,那就是眼前这位平原君的侄女,那个叫阿禾的女子。
“化干戈为玉帛?”赵胜突然冷笑,将家书掷进炭盆,火苗腾地窜起,“你们坑杀四十万降卒时,可曾想过‘玉帛’?我赵国每寸土地都埋着秦人血债,你以为几卷破书就能抹平?”
炭盆中的家书渐渐蜷曲,陈墨看见“阿禾”二字在火中化作飞灰,心中一阵刺痛。他忽然想起吕不韦的话:“在仇恨面前,文字比剑更锋利,也更脆弱。”
“平原君可知,”他伸手从木箱底层取出半尊残破的殷商鼎,鼎腹刻着“子龙鼎”三字,“此鼎乃贵国宗庙旧物,三年前流于市井,被秦人所得。吕相国命人修复后,特遣在下送还。”
厅中传来抽气声。赵胜的瞳孔骤然收缩——子龙鼎是赵国开国君主的祭器,二十年前战乱中遗失,没想到竟在秦人手中。他伸手抚摸鼎身,指尖触到新铸的纹路,那是秦国工匠修补的痕迹,却刻意保留了赵国的蟠螭纹样式。
“秦相何意?”赵胜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吕相国说,”陈墨直视对方,“鼎有裂痕,尚可修补;国若灭亡,再无复生。赵国若肯与秦盟好,秦国愿归还所有掳获的赵国重器,助贵国重建宗庙。”
这句话像一块巨石投入深潭。陈墨看见门客们交头接耳,有人眼中闪过动摇,有人则握紧了腰间兵器。赵胜忽然起身,走到窗边,望着远处的“哭墙”:“你可知,邯郸城里,如今每三家就有一家戴孝?你可知,李牧将军的夫人,昨天刚把年仅十三岁的儿子送上战场?”他转身时,泪水已模糊了双眼,“你要我如何盟好?用这些孩子的血吗?”
陈墨喉头一紧,想起咸阳街头看见的征发令:“秦民十五以上,悉诣邯郸。”铁血帝国的战车一旦启动,无论秦赵,都是碾在轮下的蝼蚁。他忽然解开衣襟,露出胸前的胎记——在烛光下,那青色印记竟与赵国地图上的代郡轮廓惊人地相似。
“平原君请看,”他低声说,“陈某天生此印,世人皆以为异。今入邯郸,方知此乃天意——我虽为秦臣,却与赵国山水相连。”他重新系好衣襟,“长平之战,陈某曾力阻杀降,却未能如愿。今日至此,不为秦国游说,只为天下苍生请命:停一停吧,让活着的人好好活着,让死去的人得以安息。”
厅中寂静如墓。赵胜盯着陈墨的眼睛,仿佛要从中看出真伪。良久,他忽然击掌,屏风后转出一个女子——正是“哭墙”前的阿禾,此刻她换上了赵国贵族的华服,发间的艾草换成了一支玉簪,却掩不住眼角的泪痕。
“阿禾,”赵胜指着陈墨,“你可认得此人?”
阿禾抬头,与陈墨目光相撞。他看见她眼中先是惊讶,继而燃起怒火,最后化作深深的痛楚。她伸手从袖中取出半块粟饼布帕,与陈墨剑柄的残片严丝合缝——那正是长平少年的遗物。
“是你!”阿禾的声音里带着哽咽,“你当时在长平战场,为什么不救他?为什么看着他被秦军杀死?”
陈墨感到一阵眩晕,仿佛又回到那个血色黄昏。他想解释,却看见阿禾手中紧攥着的,正是自己埋在长平的艾草。原来,有些伤痕永远无法愈合,有些仇恨永远无法用言语化解。
“阿禾姑娘,”他单膝跪地,“你的兄长是个勇士,他死时手里还攥着这块布帕。陈某无能,未能阻止杀降,但已将他的名字刻在长平碑上,位列‘赵卒李氏’之下。”他取出随身携带的木牌拓片,“这是拓片,姑娘若愿,可随陈某回咸阳,亲见兄长之名。”
阿禾的泪水滴在拓片上,晕开小小的墨痕。赵胜轻轻按住她的肩膀,转向陈墨:“秦使可知,我赵国自武灵王胡服骑射以来,从未向任何人低头。你今日所献典籍、所还重器,我可以收下——”他的声音忽然冷如刀锋,“但要我赵人放下仇恨,除非秦军撤出所有赵地,除非——”他指了指阿禾,“除非有人能用自己的血,洗去长平的罪孽。”
厅中气氛骤变。陈墨听见身后甲士按剑的声音,知道自己已踏入生死边缘。阿禾抬起头,眼中的怒火已化作决然,她从发髻上取下玉簪,抵在陈墨咽喉:“你不是说要止杀吗?那便用你的血,祭我兄长在天之灵!”
玉簪刺破皮肤的瞬间,陈墨闻到艾草的苦香。他闭上眼,听见远处传来李牧边军的马蹄声,听见吕不韦算盘的轻响,听见长平战场上的风穿过二十万白骨。忽然,他想起白天在城门口看见的童谣:“赵为号,秦为商,来日相逢在何方?”
“杀了我,”他轻声说,“你们只会多一个仇人;留着我,或许能少一些杀戮。”
玉簪颤抖着落地。阿禾捂住脸,痛哭失声。赵胜背过身去,声音里带着难以察觉的颤抖:“带秦使去驿馆,严加看管。三日后,随李牧将军的使者入秦——”他顿了顿,“议和。”
陈墨被带出正厅时,看见庭院里的石榴花开得正艳,像极了长平战场上凝固的血。阿禾的哭声渐渐远去,却在他耳边萦绕不去。他知道,自己用鲜血换来的三日停留,或许能为《吕氏春秋》的“慎战”篇添上最真实的注脚,却无法抚平一个妹妹心中的伤痕。
是夜,陈墨在驿馆写下《邯郸记》:“赵人痛失四十万青壮,其恨如太行之固,其悲如漳水之深。吾以血荐诚,暂换三日之期。明日需访李牧,说以‘存赵宗庙,全赵文脉’之策,或可破局。”竹简末端,他画下阿禾的泪痣,旁边注:“此女或为破局关键,其兄家书需妥善保存,以待来日。”
窗外,邯郸城的更夫敲着梆子走过,梆子声里混着隐约的歌声,正是白天听见的童谣。陈墨摸出怀中的赵国刀币,币面上的“甘丹”(邯郸古称)二字被掌心汗渍浸得发亮。他忽然想起吕不韦的话:“奇货可居者,非珠玉也,人心也。”此刻他手中的“奇货”,正是这颗遍体鳞伤,却仍未完全冰冷的“赵人心”。
更深漏尽时,驿馆外忽然传来马蹄声。陈墨掀开窗帘,看见一队黑衣人策马驰过,为首者腰间挂着李斯常用的那种青铜剑穗。他握紧了藏在袖中的《慎战》篇竹简,知道咸阳的暗流,已经跟着他的脚步,涌入了这座仇恨之城。
【第四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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