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芦苇荡的夜色浓如墨。嬴政跟着那名骑士穿过层层叠叠的苇叶，脚下的淤泥发出“噗嗤”声，惊起几只水鸟，扑棱棱地掠过头顶。远处隐约传来甲胄碰撞的轻响，越来越近，他下意识地按住怀中的竹简，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口令。”一个低沉的声音从苇丛后传来。
“河出昆仑。”骑士回应道。
“海纳百川。”对方答出下句，随即拨开芦苇走了出来。来人身披玄甲，脸上带着风霜，正是王翦麾下的裨将蒙武。他看到嬴政，先是一愣，随即单膝跪地：“末将蒙武，参见公子！”
嬴政扶起他，目光扫过周围隐藏的秦兵——至少有五百人，都穿着便服，却掩不住身上的杀伐之气。看来王翦早有准备，在咸阳城外布下了接应的人手。
“王将军在哪？”嬴政问道。
“将军在前面的废坞堡等您。”蒙武引着他穿过芦苇荡，来到一处被水环绕的土堡前。堡门紧闭，门口的哨兵看到蒙武，立刻拉开了吊桥。
走进坞堡，嬴政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废弃的房屋被改造成了营房，篝火堆旁，秦军正在擦拭兵器，空气中弥漫着马粪和油脂的味道。王翦正站在一张地图前，手里拿着一根木杆，看到嬴政进来，他放下木杆，躬身行礼：“末将参见公子。”
“将军不必多礼。”嬴政将怀中的竹简和虎符递过去，“先生在咸阳宫密室藏的东西，都在这里了。”
王翦接过虎符，两半严丝合缝地拼在一起，发出清脆的金属声。他展开秦无恤的招供竹简，越看脸色越沉，看到吕不韦与齐国的书信时，猛地将竹简拍在桌上：“竖子敢尔！”
“将军，现在怎么办？”嬴政问道。他的声音比来时沉稳了许多，经历了逃亡和身世冲击，少年人的青涩正在被磨砺成坚冰。
王翦指着地图上的函谷关：“公子手中的虎符，可调动函谷关的三万守军。末将已命人快马加鞭，让他们星夜兼程赶来咸阳。此外，蒙恬将军在代郡击败齐军后，已率军南下，估计三日后可到。”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我们有五万兵马，足以拿下咸阳。”
“不可。”嬴政摇头，“吕不韦控制着王宫，父王还在他手里。若是强攻，恐伤及父王。”他想起密室里的竹简，心中一阵刺痛，却还是压了下去，“而且，先生还在廷尉府，不能让他出事。”
王翦点头：“公子考虑周全。末将的意思是，先将兵马部署在咸阳城外，静观其变。吕不韦以为公子已死，必然放松警惕，我们可寻机策反宫中侍卫，里应外合。”
就在这时，一名斥候匆匆进来：“将军，咸阳方向传来消息，相邦府贴出告示，说公子已在逃亡中被‘流寇’所杀，还说陈太史畏罪自杀，尸体已抛入渭水。”
嬴政的拳头猛地攥紧。吕不韦不仅要杀他，还要玷污陈墨的名声！他想起那个与陈墨相似的神秘人，忽然问道：“将军可知，有个与陈太史长得很像的人？”
王翦愣了一下：“公子说的是陈先生的胞弟陈砚？他早年游于齐，据说在稷下学宫讲学，已经多年没消息了。”
陈砚……嬴政心中一动。难道那个神秘人就是陈墨的弟弟？他为何会出现在咸阳城外？又为何要帮助自己？
“将军，”嬴政忽然道，“我想亲自去一趟廷尉府附近，看看能不能联系上先生的人。”
“万万不可！”王翦连忙阻止，“相邦府的人正在全城搜捕，公子此去，无异于自投罗网。”
“正因如此，他们才想不到我会回去。”嬴政的目光异常坚定，“先生若出事，我们手里的证据就成了无源之水。而且，我怀疑廷尉府里有先生的眼线，或许能找到救出父王的办法。”
王翦看着他眼中的决绝，忽然想起陈墨曾说过的话：“公子看似隐忍，实则有雷霆之性。”他沉吟片刻，点头道：“末将派五十名锐士护卫公子，蒙武将军随行。若有异动，立刻撤退。”
***咸阳城的气氛比往日压抑了十倍。相邦府的侍卫穿着青色甲胄，在街上巡逻，盘查过往行人，稍有不顺眼就拖走问话。百姓们紧闭门窗，连孩童的哭声都压得极低，仿佛生怕惊动了什么。
嬴政穿着一身樵夫的衣服，脸上抹了灰，跟着蒙武混在人群中，走向廷尉府的方向。沿途可见吕不韦张贴的告示，上面画着嬴政的画像，悬赏千金捉拿“叛贼余党”。
“公子，前面就是廷尉府了。”蒙武低声道，指向街角的一处高墙。府门前站着两排侍卫，都是相邦府的人，腰间挂着青铜剑，眼神警惕地扫视着街道。
嬴政的目光落在廷尉府对面的酒肆上。那是陈墨以前常去的地方，掌柜是个聋子，据说曾是军中的斥候，因伤退役，被陈墨安置在这里。他对蒙武使了个眼色，两人走进酒肆。
酒肆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酒保在擦桌子。看到嬴政，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亮，随即低下头，继续擦桌子。
“打两壶酒。”嬴政故意粗着嗓子说。
酒保应了一声，转身去打酒。擦桌子的抹布掉在地上，他弯腰去捡，手指在地上划了个“三”字。
嬴政心中一动——是陈墨的暗号，代表“三更后见面”。他接过酒壶，付了钱，与蒙武转身离开。
回到藏身的民宅，嬴政立刻召集锐士：“三更时分，去廷尉府后巷接应。”他看向蒙武，“你带三十人，控制巷口，若有动静，以响箭为号。”
蒙武领命而去。嬴政坐在窗边，看着廷尉府的方向，心中五味杂陈。他不知道陈墨是否还活着，也不知道那个神秘的陈砚会不会再次出现，但他知道，这是目前唯一的机会。
三更的梆子声刚响过，嬴政就带着二十名锐士来到廷尉府后巷。巷子里堆满了垃圾，散发着恶臭，只有一盏灯笼挂在墙角，忽明忽暗。
“公子。”一个黑影从墙头上跳下来，正是酒肆的聋子掌柜。他其实不聋，只是装的。
“先生怎么样了？”嬴政急切地问道。
“陈太史还好，吕不韦暂时不敢动他，想从他嘴里套出更多秘密。”掌柜低声道，“宫里的情况不太好，陛下被软禁在章台殿，吕不韦每天都派人送去‘汤药’，恐怕……”
嬴政的心沉了下去：“先生有没有说什么？”
“太史令让我给您带句话——‘齐人欲借秦乱，南下攻燕，需早做防备’。”掌柜递过来一块玉佩，“这是进出廷尉府密道的信物，从后墙的枯井下去，能直达地牢。”
就在此时，巷口突然传来厮杀声，紧接着是一支响箭划破夜空。蒙武发出了警报！
“快走！”掌柜推了嬴政一把，“相邦府的人来了！”
嬴政接过玉佩，对锐士们道：“跟我来！”他转身冲向廷尉府的后墙，翻墙而入。身后的厮杀声越来越近，显然蒙武的人正在拼死阻拦追兵。
枯井就在花园的角落，井口被杂草掩盖。嬴政掀开杂草，纵身跳了下去。井不深，底下果然有一条通道，散发着潮湿的气息。他点亮火折子，沿着通道往前走，两侧的墙壁上有烛台，显然常有人走动。
通道尽头是一扇木门，他用玉佩在门上的凹槽里一刷，门“咔哒”一声开了。里面是间狭小的密室，陈墨正坐在一张木桌前，借着烛光看书。
“先生！”嬴政低呼一声。
陈墨抬起头，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起身：“公子怎么来了？这里危险！”
“我来救您出去。”嬴政拉起他的手，“王翦将军的兵马已在城外集结，只要我们……”
“来不及了。”陈墨打断他，从袖中掏出一卷竹简，“这是齐国与吕不韦的全部交易记录，还有他们攻燕的计划。公子必须立刻离开，将这个交给王翦，让他分兵守住燕国边境。”
“那您呢？”嬴政问道。
“我还有事要做。”陈墨的目光落在墙上的一幅画上，画的是临淄的稷下学宫，“吕不韦以为抓住我就能掌控全局，他不知道，我才是那个牵线的人。”
嬴政愣住了，不明白陈墨的意思。
“公子记住，”陈墨按住他的肩膀，眼神异常郑重，“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要相信自己是秦国王室的血脉。《秦记》上的记载，是吕不韦故意留下的圈套，为的就是动摇你的心志。”
就在这时，通道里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陈墨将嬴政推向密室的另一扇门：“从这里走，能到咸阳宫的下水道。快去！”
嬴政还想再说什么，陈墨却猛地关上了门。他听到外面传来赵竭的怒吼声，还有陈墨平静的说话声，然后是兵器碰撞的脆响。
“先生！”嬴政用力拍打着门，却怎么也打不开。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等，只能咬着牙，转身冲进了另一通道。
通道里漆黑一片，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和远处的水流声。他不知道陈墨说的是真是假，也不知道那个攻燕的计划是否属实，但他知道，自己必须活下去，完成陈墨交代的任务。
当他从咸阳宫的下水道钻出来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宫墙下的侍卫换了岗，穿着的是函谷关守军的甲胄——王翦的兵马到了！
他正想上前表明身份，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宫墙内走出来。那人穿着太史令的官服，正是那个与陈墨相似的神秘人！他看到嬴政，微微点头，然后转身走向相邦府的方向。
嬴政的心中充满了疑惑。这个陈砚，为什么会出现在宫中？他是来救陈墨的，还是来……
远处传来了号角声，是秦军进攻的信号。王翦的兵马开始攻城了！喊杀声、箭雨声、百姓的哭喊声交织在一起，咸阳城陷入了混乱。
嬴政站在宫墙下，看着相邦府的方向，又望向廷尉府，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陈墨究竟是谁？他和陈砚之间，藏着怎样的秘密？那个攻燕的计划，是真是假？
阳光刺破云层，照亮了咸阳城的厮杀。嬴政握紧手中的竹简，知道这场风暴才刚刚开始，而他即将面对的，可能是比吕不韦更可怕的敌人。那个站在相邦府门前的陈砚，回头看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笑。
这笑容，像一根毒刺，扎进了嬴政的心里。他忽然明白，自己或许从一开始，就处在一个巨大的棋局中，而棋手，可能就是他最信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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