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余晖尚未散尽,龙脊山南坡已人头攒动。
万民齐聚于危迹之前,香火如雾缭绕山巅。
青石祭坛高耸入云,九具无面人影分列八方,中央一尊铜铸“星髓炉”巍然矗立,炉口热雾蒸腾,仿佛天地灵气正自地脉涌出。
九化身并肩而立,身披玄纹长袍,口中吟诵古老咒语,音节错落有致,竟与风声共振,引得岩壁微颤。
阳光自东方斜照,经山顶铜镜阵列折射,一道金光如瀑倾泻而下,精准落入炉心。
刹那间,整座祭坛泛起赤红辉芒,烟雾幻化成羽鹤形态,在空中盘旋三周,引得无数信徒跪拜叩首,哭嚎祈愿之声震彻山谷。
“神光降世!天工显圣!”
“我等愚昧,仰赖神恩开悟!”
孩童被举过头顶,老人匍匐在地,连一向冷眼旁观的商旅也摘帽肃立。
这一刻,信仰如潮水般席卷而来,几乎要将理性冲刷殆尽。
墨七弦站在山腰一处隐蔽哨塔内,指尖轻按腕间启智钉,瞳孔中数据流飞速滚动。
【地宫傀儡状态:就绪】
【能源阵列充能:98%】
【风镜日轨校准:完成】
【倒计时:00:02:17】
她目光沉静,没有一丝波澜。
这不是赌局,而是实验——一场以万人信念为变量的认知崩解测试。
小篾儿蹲在她脚边,攥着盲童们连夜誊抄的《考疑十二问》副本,声音压得极低:“他们真的会信吗?那些人……可是连饭都吃不上了还来烧香。”
“信与不信,不在于饥饿。”墨七弦淡淡道,“而在于是否亲眼看见谎言裂开第一道缝。”
话音落下,倒计时归零。
无声无息之间,深埋地宫的探测傀儡启动。
它形如蜈蚣,通体青铜铸造,关节处嵌有微型液压剪。
沿着预设轨道爬行至主控枢纽,精准咬断三十六根隐藏拉索与七条气动风管——这些正是维持“神火不熄”“铜鹤舞空”的核心机关。
刹那,异变陡生!
祭坛上空,那团熊熊燃烧的赤焰猛地一颤,随即如油尽灯枯般骤然熄灭。
笼罩全场的金光瞬间消失,只余残烟袅袅。
原本展翅欲飞的铜鹤机械结构失衡,颈项“咔”地垂下,一只连接臂从中断裂,哗啦砸落在地,溅起尘灰一片。
众人愕然抬头,只见那手臂断口处,赫然露出内部缠绕的麻绳、滑轮与锈蚀齿轮。
死寂。
足足三息之后,有人颤抖着开口:“这……这是木偶?”
“不可能!那是神赐之火!”一名长老怒吼,试图扑向炉膛重新点燃,却被脚下暗格绊倒,怀中掉落一叠写满数字的纸片——竟是每日柴炭消耗账目明细。
人群骚动如沸水翻腾。质疑声、惊呼声、怒骂声交织成网。
就在这混乱巅峰,祭坛边缘升起一座临时高台,由四具力士傀儡托举而上。
墨七弦缓步登台,黑袍猎猎,手中握着一块晶石投影仪。
她抬手一挥,半空中骤然浮现巨大影像——
画面里,是幽深地宫。
三十名衣衫褴褛的壮汉正踩动巨型风箱,汗流浃背,面色青灰。
每踩十下,便有一人换岗,轮班不停。
镜头拉近,可见他们脚踝皆锁着铁链,饭食粗劣不堪。
“你们膜拜的圣火,”墨七弦的声音透过扩音机关传遍全场,冷静得近乎残酷,“是三十个活人在下面踩动风箱,二十四时辰不间断。”
人群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尖叫。
一个妇人突然冲上前,指着画面中一人失声痛哭:“哥!是我失踪三年的哥哥啊!他们说他被神选走了……可他在这里当牛做马!”
更多证据接连播放:风管走向图、人力调度表、甚至一段截取自九机阁密档的录音——某位大祭司亲口下令:“百姓若见真火,反倒不信;唯有虚妄,方能成神。”
九化神终于动容。
为首的无面人缓缓转身,面对高台,声音冰冷如铁:“蝼蚁岂知神意?你毁的不是仪式,是万民心之所寄!”
墨七弦不动声色,只轻轻按下第二枚按钮。
轰——
大地震颤。
整座龙脊山底部传来低频嗡鸣,一道螺旋状蓝光自地底冲天而起,穿透云层,在高空凝成巨大几何图案:六边形嵌套三角,中心一点光芒恒定,流转有序,符合理论物理中的标准能量矩阵。
与此同时,古籍残篇中记载的“天工印信”图像自动浮现于空中,二者完全重合。
真正的遗迹能源阵列,首次全功率启动。
风镜先生瘫坐在远处崖石上,望着那道纯净蓝光,喃喃自语:“这才是……真正的回应。”
信仰的堤坝,就此决口。
一名曾服侍光童的老嬷嬷浑身发抖,突然哭喊出声:“她说每次上去都好冷……哪有什么神光!只有风吹得人骨头疼!”
这句话像一把刀,捅破了最后一层窗户纸。
紧接着,有人翻出《天工圣纪》原文,指出其中三代帝王年号错乱达四十七处;更有匠人站出来,称所谓“上古秘传”机关图纸,实为自己祖辈作品被篡改署名。
再无人为九机阁辩护。
九化身见势不妙,欲借烟雾遁走。
然而四面山林忽有黑影闪动,肃王萧无咎布下的暗卫早已封锁所有退路。
铁索破空,劲弩压境,九人尽数被擒,唯有一具残损傀儡拖着断裂左臂,悄然撤离至悬崖边缘。
它停住脚步,回头望向高台上的墨七弦。
电子杂音从胸腔传出,扭曲而森然:“你以为……你赢了?”
下一瞬,它纵身跃下千丈绝壁,坠入深渊,再无回响。
山风呼啸,吹乱了墨七弦的发丝。
她站在高台之上,俯瞰众生百态——有醒悟的震恸,有被骗的愤怒,也有茫然不知所措的空洞眼神。
而在人群最前方,一个小身影正跌跌撞撞地穿过混乱的人流,朝着她奔来。
人群如潮水般退去,龙脊山从信仰的祭坛变作了质疑的讲堂。
香灰被风吹散,残破的铜鹤躺在泥中,齿轮裸露,像一具被剥开模样的尸骸。
混乱之中,一个瘦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冲出人海,裙角撕裂,脚踝渗血。
光童扑倒在墨七弦脚边,小小的手死死攥住她的黑袍下摆,仰起满是泪痕的脸,声音嘶哑:“他们说……你不信神的人会吃孩子!说我是叛徒,该被烧死!”她抽噎着,牙齿打颤,“可你把我从高台上救下来了……你没有吃我。”
墨七弦蹲下身,指尖轻触女孩额前那枚嵌入皮肉的荧光石贴片——那是“圣女”身份的象征,也是监控与精神催眠的终端。
微型液压钳无声启动,贴片剥离,留下一道浅淡红痕。
“我不吃孩子。”她声音很轻,却清晰地穿透风声,“我只教他们提问。”
光童怔怔地看着她,仿佛第一次看清这张脸:没有神谕的光环,没有慈悲的微笑,只有冷静的眼眸,像深井映星。
当晚,天工墟地下议事厅灯火通明。
灰鹞站在投影图前,肩伤未愈,仍挺直脊背。
墨七弦将一串青铜密钥交到他手中:“飞鸽传信网升级为全域信息节点,加密协议切换至‘蜂群逻辑’,你全权负责。记住——真相不是特权,是基础设施。”
墨蝉——她亲手调教的第一代智能傀儡,形似少女,瞳孔中流转着柔和的数据光——接过教学主控权限。
老鼓书则捧起一卷空白竹简,颤抖着手写下第一行字:《平民科技史·卷一》。
最后,墨七弦取出九枚铜钉,一一递出。
每枚钉芯都封存着一枚微型芯片,刻录着同一行代码:
不断追问为什么。
“这不是命令,”她说,“是火种。”
数日后清晨,薄雾笼罩学院广场。
众人驻足,只见中央立起一座奇异雕塑——并非墨七弦的肖像,而是一只烧焦的木猴傀儡,通体碳化,唯独右臂高举,指尖直指苍穹。
底座镌刻一行小字:
致所有不曾停止思考的人。
无人知晓,这正是当年她在实验事故中毁掉的最后一台原型机残骸。
而在地底最深处,隐秘密室的门缓缓闭合。
墨七弦独自立于一台新造设备前。
它外形酷似曾被供奉的“星髓灯”,但内部光源并非地脉能量,而是通过精密引力透镜,捕捉来自1.2亿公里外某颗暗星的微弱辉光。
系统界面浮现:
【检测到外源引力波动】
【信号频率:非自然谐波】
【目标距离:1.2亿公里】
【响应模式初始化……】
窗外,新生们正用启智钉在空中拼出巨大的“?”符号,如同一场沉默的宣言。
她凝视着那片蓝光缓缓升起,映亮墙壁上斑驳的古老铭文——“天工开物,格物致知”。
手指轻压启动键,低语如风:
“你们问我赢了没有……”
“可你看,连星星,都开始回答问题了。”
蓝光渐盛,如初春融雪,如星火燎原。
系统悄然更新:
【‘傀儡天工’协议关闭】
【‘星辰问答’协议加载中……】
三日后黎明,城门未启,晨露未曦。
墨七弦悄然离城,背影没入远山雾色,再无踪迹。
唯有肃王府案头,一张烧焦的纸片残角静静躺着,边缘蜷曲如枯叶。
上面是稚嫩笔迹,写着几个歪斜却坚定的字——
我想知道,火为什么会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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