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场春雨来临前夜,天工墟的风裹着湿土与铁锈的气息,在沟壑间低回穿梭。
墨七弦已无法站立。
她的双腿如同两截枯木,经脉尽断,血气枯竭,唯有那双眼睛,依旧亮得骇人,像暗夜里不肯熄灭的最后一颗星。
她命人抬她至工坊最高处——那是她亲手设计的观枢台,由三十六根青铜支梁托起,俯瞰整片新开垦的梯田。
层层叠叠的田垄如棋盘铺展,水渠如血脉蜿蜒其间,每一寸土地都浸透了失败与重来的痕迹。
远处,少年们还在争执一道传动比的设计,声音穿透雨雾,激烈而鲜活。
石牙捧来最新版《汲水十诀》。
这本曾由她亲笔写就、被视为“天工匠典”的册子,如今早已面目全非。
纸页上布满各色批注:有稚嫩歪斜的孩童笔迹,写着“此处加簧可缓压”;有老匠人用炭条补上的热胀冷缩修正值;甚至有人以蛙鸣频率为引,推演出声波共振辅助提水的可能性。
墨七弦轻轻抚摸纸页,指尖划过那些杂乱却生机勃勃的字痕。
忽然,她笑了。
笑声很轻,像是从破碎的肺叶里挤出来的,却带着一种近乎解脱的欣慰。
“很好……”她喃喃,“我已经看不懂了。”
这不是衰败,是进化。
知识终于挣脱了她的躯壳,不再仰赖她的口授与图纸,而是野蛮生长,在千万个头脑中碰撞、变异、重生。
她不再是源头,而只是第一粒火种。
她转头,对石牙道:“取百块素陶片来。”
不多时,百枚未刻的陶片被整齐码放在熔炉旁。
墨七弦亲自监火,看着陶土在烈焰中由灰白转为赤红,如心脏般搏动着散发出灼热光芒。
她取出银针,刺破指尖,鲜血滴落。
然后,她蘸血为墨,一笔一划,在每一块烧至通红的陶片上,写下不同的基础物理常数——
重力加速度:9.8
静摩擦系数:0.65(松木-青石)
杠杆力臂比:F?L? = F?L?
能量守恒:ΔE = 0
每一个数字,都是她从二十一世纪带回来的真理碎片。
它们不属于任何秘传心法,也不依附于神谕或权威,它们只是世界运行的规则,冰冷、客观、可验证。
“把这些‘血陶’混入教学碎陶,”她下令,“随童谣游戏,散入千家万户。”
众人默然领命。他们不知其意,却不敢质疑。
墨七弦喘息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却清晰:“谁拼出完整公式,谁就能造出会走的鸡。”
话音落下,一阵剧烈咳嗽猛然袭来。
她抬手掩唇,指缝间渗出暗红血丝,滴落在最后一枚陶片上,迅速晕开,宛如一朵悄然绽放的梅花。
那一瞬,她望着那抹血痕,忽然想起幼年时在实验室看到的第一组完美拟合曲线——也是这样,一点误差都没有,美得令人战栗。
而现在,她不要完美。她要混乱中的秩序,错误里的真知。
子时三刻,春雨未至,夜色如墨。
她召集群童围坐院中。
最小的不过六岁,最大的也不过十二,怀里抱着残损的齿轮、断裂的连杆,或是自己糊的纸风车。
她教他们唱一首新编儿歌,调子简单,节奏明快:
齿轮转呀转,不怕你弄反;
摔坏不要紧,明天再搭一遍。
力从支点起,方向要看清;
歪的也能动,只要肯动手!
歌声稚嫩,参差不齐,却字字嵌入力学常识,句句暗藏逻辑启蒙。
孩子们边唱边比划,有的模仿杠杆动作,有的在地上画轮轴结构,竟无一人觉得枯燥。
墨七弦靠在椅背,闭目听着,呼吸越来越浅。
风起了,细雨斜飘进来。
忽然,院角那台报废多年的巡夜傀儡动了。
它原本是三年前一场火灾后的残骸,关节锈死,核心熔毁,早被弃置墙角,任其风化。
可此刻,它的金属腿缓缓屈伸,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一步步挪到她身侧,用仅存完好的左臂,笨拙却坚定地挡在她头顶,替她遮住斜落的雨水。
墨七弦没有睁眼。
她只是抬起枯瘦的手,轻轻抚过傀儡肩部一道旧裂痕,低声说:“谢谢你……还记得遮雨。”
那声音极轻,仿佛怕惊扰了这一刻的安宁。
可她心里清楚——这不是记忆的延续,而是某种更深层的东西正在苏醒。
这些机器,曾经只是她意志的延伸;如今,它们开始记住人,记住温度,记住未曾言说的需求。
就像那块自我演化的骨板,就像地下晶库中亮起又熄灭的问号。
文明的火种,已经不在一个人手里。
而在千万次跌倒后爬起的孩子掌心,在一句句传唱的童谣里,在一片片混入泥土的血陶之中。
黎明将至,东方天际泛起微光。
屋外脚步轻响,一道玄色身影悄然立于门侧。
萧无咎站在阴影里,看着她倚在轮椅中,气息微弱如游丝,手中仍紧紧攥着那枚染血的陶片。
他走近,蹲下,伸手握住她冰凉的手。
那一瞬,他的声音罕见地颤抖起来:“若现在停下,没人会怪你。”
她没有回答。
只是艰难地,一点点抬起另一只手,指向窗外——
那里,第一缕晨光正刺破云层,照在孩子们昨夜堆砌的失败机关塔上。
塔顶,一只用废铜烂铁拼成的鸟,翅膀微微颤动了一下。
黎明将至,天工墟的夜雾尚未散尽,细雨如丝,缠绕着青铜支梁与陶瓦屋檐。
墨七弦的气息已微弱如游丝,每一次呼吸都像在撕裂残存的生命之线。
她靠在轮椅中,枯瘦的手仍死死攥着那枚染血的陶片,指节泛白,仿佛那是她与这个世界最后的锚点。
萧无咎跪在她身侧,玄色长袍沾了湿泥也不顾。
他握着她的手,掌心传来的寒意几乎冻结了他的心跳。
“若现在停下,没人会怪你。”他的声音低哑,罕见地失了平日的冷峻与掌控,像是终于卸下了一生权谋的重甲,只剩下一个凡人面对死亡时的无力。
墨七弦没有看他,只是缓缓摇头,动作轻得几乎看不见。
她的眼瞳却依旧望着东方——那里,云层正被一道金刃劈开,第一缕晨光刺破黑暗,洒在孩子们昨夜堆砌又倒塌的机关塔上。
废铜烂铁拼成的鸟形傀儡,翅膀微微一颤,竟在光中抖出一声金属轻鸣。
她艰难抬起另一只手,指尖颤抖着触向太阳穴。
不是启动程序,不是输入指令。
那是摩尔斯码的节奏——短、长、短、短,停顿,再三短两长。
“我走了。继续走。”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时,天地骤然一静。
不是风停,不是雨歇,而是某种更深层的共振,自地脉深处蔓延而出。
刹那间,从南疆竹寨到北境边关,从市井坊巷到深宫高墙——所有曾触碰过血陶片的人,无论是否读懂公式,无论是否信其为真,心头皆猛然一震。
有人正挑担赶路,忽觉怀中陶片发烫;
有孩童在泥地玩耍,手中碎陶无故嗡鸣;
老匠人在梦中惊醒,耳边回荡着一段陌生却熟悉的节奏,像是谁在用心跳告别。
这不是法术,不是神迹。
这是知识在觉醒。
是她以命为薪,点燃的火种,终于跨越个体的极限,在千万人意识深处投下第一道涟漪。
朝阳升起,光芒如瀑倾泻而下。
就在这一刻,石牙猛地冲向窑炉旁那堆冷却的血陶片。
他颤抖着捧起一片迎向阳光——陶面竟浮现出细密光影,血书的公式在光线折射下悬浮空中,如同星辰排列成阵!
重力加速度、能量守恒、杠杆原理……一条条物理法则交织成网,映照天地,宛如苍穹刻下了新的律令。
众人屏息凝望,还未回神,城防方向忽然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轰!轰!轰!
那台废弃十年、早已断电锈蚀的巨型守御傀儡,竟自行启动,关节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一步步走向祠堂旧址。
它肩头扛着一块巨大木匾,上面五个大字以朱砂狂书——
人人皆匠人
傀儡双膝跪地,稳稳放下木匾。
尘土飞扬中,匾额落地未倒,反而深深嵌入泥土,似有无形之力将其固定。
风掠过林梢,檐角铜铃无端自鸣。
铛——
三声清越,响彻山谷,余音不绝。
而在极北雪峰之巅,冰蚕娘蓦然抬头。
她本在织造新一代导热蚕丝,忽感天地异动。
抬头望去,只见厚重云层裂开一道缝隙,一颗久违的星辰从中缓缓移位,轨迹诡谲,竟与古卷《星工遗录》所载“归航之引”完全吻合……
晨光中,“人人皆匠人”木匾静静矗立,铜铃第三声仍在回荡。
全国各处,无数曾接触陶片之人同时心头一震,指尖微麻,仿佛有某种沉睡的认知正在苏醒——
而在南方牧童嬉戏的河滩沙地上,一个六岁孩童无意识地蹲下,捡起一根枯枝,开始画下一组咬合的齿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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