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过后第七日,三州城外的学堂前,泥水尚未干透,青石板上还留着洪水退去的淤痕。
可那曾被冲垮的田埂边,已不见愁容与哀声,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清脆的“咔哒”声,像是某种机关在缓缓咬合。
十几个蒙童围成一圈,蹲在院角的空地上,手中不是笔墨纸砚,而是削得光滑的竹片、搓紧的麻绳、还有从废料堆里捡来的旧木轮。
他们正用树枝在地上画出沟渠走向,又以碎瓦为基,搭起一座歪斜却结构分明的模型——水车带动连杆,连杆牵动磨盘,磨盘下还接了根导流竹管,直通一只破陶碗。
“一牛二肚三回头!”领头的女童高声念诀,一边拉动麻绳模拟传动,“母轴定,子轮逆,差一度,力损三成!”
“错了!”锤娃忽然蹲下,指着连接处,“你这绳结打得太松,滑动摩擦系数超了0.3,动力要折一半!”
众童一愣,随即哄笑:“你又背公式啦!谁懂你说啥?”
可笑归笑,他们还是依样改了绳结,重新拉紧。
再试一次,那竹制“齿轮”竟真的咬合得更顺,磨盘转得也快了些。
老塾师拄着竹杖走来,本欲呵斥——此等“妖技”岂能入学堂?
可脚步刚近,耳中却听孩子们口中念的,竟是当年他亲手焚毁的《机关启蒙》口诀,一字不差,甚至……更加精炼。
他僵立原地。
目光缓缓移向那模型——虽粗陋,但主轴倾斜角精准符合水流冲击最优受力;导流槽弧度暗合伯努利方程;就连那用来固定底座的十字撑,也是旧时工部最高匠师才懂的应力分散法!
这些孩子,没读过禁书,没见过图纸,甚至连字都认不全。
可他们做出来了。
而且做得比当年官造的还要合理。
老塾师的手微微发抖。
他慢慢退回屋内,从床底拖出一只铁盒,打开后,是一叠泛黄焦边的残页——那是他在二十年前夜半偷藏下来的《机关启蒙图》残卷,上面墨迹斑驳,许多地方因仓促抄录而错漏百出。
他铺开残页,又望向窗外孩子们正忙活的身影。
忽然发现——他们改过的传动比,竟正好补上了图中缺失的那一行计算!
他喉头一哽,眼眶灼热。
手起,将残页轻轻压在砚台之下,不再藏,也不再烧。
与此同时,桥头青石依旧潮湿。
墨七弦坐在那里,白发散乱,衣袖沾泥。
她低头望着自己的手,指尖正无意识地在石面划动,螺旋线一圈圈延展,如同某种深埋地底的机械神经苏醒前的脉动。
一个路过的小童停下脚步,踮脚看了半天,忽然拍手:“哎!这是‘风抽水’的肠子!我爹修过!”
墨七弦没反应,眼神空茫如雾。
可那孩子的手指刚指向线条末端,她右手竟猛地一颤,仿佛被无形之力牵引,顺着那方向补了一笔——一道微倾十七度的切角,精准引导气流分离点。
动作完成的一瞬,她自己也怔住。
低头看手,像是第一次意识到:这双手,会的东西,远比她的记忆多。
她指尖还在微微抽动,仿佛有千百个未完成的设计在血脉里奔涌,只待一个契机,就要破体而出。
数十里外,周慎行背着药箱走入邻县。
山道两旁,家家户户檐下挂着铜铃与竹管组成的怪异装置,长短不一,随风轻晃,发出细碎叮咚声。
他心头一紧——这是墨七弦当年设计的简易气压传感“预报器”,靠空气密度变化引发共振预警山洪。
他曾亲眼见工部以此为“蛊惑民心”的证据,烧毁三十七座村落的全部器械。
如今,它却成了百姓家门前最寻常的摆设。
“大夫来啦?”茶摊老板递上粗碗,“喝口姜汤驱寒,今早‘天耳’响得厉害,怕是要变天。”
“天耳?”周慎行一怔。
“就是这铃铛啊!”老板笑着指檐角,“风大了它自己会喊,还能分出是暴雨还是闷雷——我家小孙子都能听懂!”
周慎行沉默地接过碗,目光却死死盯住那组铜管。
它们的长度、内径、开口角度……完全符合声波共振频率校准标准。
不是模仿,是理解后的再创造。
更让他脊背发凉的是,村学传来一阵敲击声——笃、笃笃、笃——节奏规整,如律令般清晰。
他悄悄靠近,只见一名盲童端坐院中,手持木槌,轻叩陶瓮边缘,口中朗声背诵:
“……三齿咬两轮,力从脚底生;轴心偏半厘,百步崩山形……”
一字一句,皆是《谜典》原文。
可那音节震动的频率,竟与陶瓮固有共振模态完全嵌合——每一个字,都在强化记忆,如同用声音雕刻神经。
周慎行颤抖着掏出贴身收藏的最后一册焚余手稿——那是他冒死从火场抢出的原始设计图。
对照之下,他浑身血液几乎凝固。
民间传唱的版本,竟自行修正了三处原始误差:一处是齿轮模数配比,一处是杠杆支点坐标,还有一处,正是当年墨七弦在临终前才发现却未及修改的应力集中缺陷。
他跌坐在门槛上,喃喃自语:
“我原想扑灭火焰……可火种早已长成了森林。”
风过林梢,铃声轻响,像是在回应他。
皇城根下,谜娘子的新段子正说到高潮。
“……话说那河神年年堵闸,淹田毁屋,百姓苦不堪言。后来来了个哑巴婆婆,不说话,只拿绣花针在地上划拉,红蓝丝线一分,急流慢淌各走一道,闸门一修,十年无灾!有人问她秘诀,她张嘴——没声儿,原来是个哑巴!可她手指一点天,一点地,又指指心口,大伙儿就懂了——‘机关不欺人,听风便是令’!”
满堂哄笑,拍案叫绝。
角落里,一名锦衣少年默默记下“红线走急,蓝线拖尾”八字,指尖在桌面反复描画。
数日后,工部勘验南渠,震惊发现某村农夫竟依此法建成双流速分流坝,泄洪效率提升三倍有余。
主事官员怒极,下令彻查“妖言源头”,可查到最后一户乞丐,嘴里哼的还是这句快板。
少年悄然离场,袖角微掀,露出半块玄铁腰牌——黑底银纹,肃王府印。
而在千里之外的打铁铺里,炉火正旺。
锤娃赤膊站在风箱旁,汗水顺着脊背滑落。
他今日帮工铸排涝泵轴,铁水刚入模,冷却声窸窣作响。
忽然,他耳朵微动,闭眼凝神。
那一声几不可闻的“嗡”——像是金属内部在低语。
他皱眉,心跳微重。
师父说过,新铸之物,若内膛应力不均,必有异音。
可这话,师父自己都不信。(续)
锤娃听见了。
那声音极细,如同蛛丝悬在熔炉余温之上,是一声几乎不存在的“嗡”——短促、偏频,带着金属冷却时不该有的颤音。
他猛地闭眼,耳廓微动,像只警觉的小兽。
师父说过:铁有魂,冷时吐真言。
可这话他自己都当笑话讲,笑完便抡起铁锤,砸向刚出模的排涝泵轴。
“成啦!”师父咧嘴一笑,满面烟灰里露出一口黄牙,“明日南渠试机,官府赏钱少不了!”
锤娃却没动。
他盯着那根尚带暗红的铸剑,眉头紧锁。
内膛应力不均,偏差约在三点七度,若承压运行,不出半时辰必裂于第二节连杆处。
这是“听金诀”里的第七验,是他某夜蹲在废料堆边,看几个老匠人喝酒吹牛时无意记住的口诀。
那时他还小,只觉得这调子像母亲哄睡的歌谣,如今才明白——那是用声音丈量材料生死的律令。
“师父……再回炉一次吧。”他低声说。
“啥?”师父一愣,随即嗤笑,“你个小屁孩懂个锤子?这轴我打了三十六锤,纹路齐整,光可照人!你莫不是被炉火烤昏了头?”
众人哄笑。学徒们挤眉弄眼:“锤娃又背怪话啦!”
可笑到一半,戛然而止。
三日后,南渠试机。
水闸开启,压力渐升。
起初一切顺利,水流推动涡轮,带动连杆,井绳徐徐上升。
百姓欢呼未落,一声尖啸撕裂空气——
“咔嚓!”
泵轴应声断裂,碎片横飞,险些伤人。
主事官怒斥工匠欺瞒,当场罚没工钱,责令重造。
消息传回打铁铺,无人再笑。
十里八乡的铁匠、渠工、木匠纷纷登门,请锤娃“问铁”。
他不会写字,更不懂图纸,只能抓起炭条,在泥墙上涂鸦:一只歪脖子鸡,一啄一啄地吃米,每啄一下,地上谷粒就跳起来,排成奇形阵列,或圈或线,忽疏忽密。
“你看啥呢?”有人挠头。
“这鸡脖子歪得跟咱们上次断的轴一样!”忽然一人惊呼,“再看那米粒——跳得高的地方,是不是上次震动最猛的位置?”
众人凝神细观,倒吸一口凉气。
那看似童趣的涂鸦,竟暗合振动频率与材料疲劳的对应关系!
每一跳,都是引力波的轨迹;每一道排列,皆是共振节点的预演。
这不是画,是用生活解码科学的图谱!
恰在此时,织口婆拄着拐杖路过。
她本是来寻旧布头补衣,目光扫过墙画,脚步顿住。
下一瞬,她竟拆了随身绣绷,抽出五色丝线,在空中虚引经纬,指尖翻飞如蝶,将那“歪脖鸡啄米图”一针一线重现在粗麻之上。
“叫它‘活谱’。”她沉声道,“字会烧,图会毁,可只要还有手能绣,还有眼能看,这理儿就断不了。”
当晚,她在油灯下默写数十遍,直到眼皮沉重,手指僵硬。
最后一针落下时,窗外风起,吹动檐铃,叮咚两声,像是回应。
而千里之外,墨七弦在梦中突然睁眼。
无光的草庐里,她指尖凌空轻点,仿佛正校准某一串跳动的节点——那是她前世编写的AI自学习算法中的误差反馈序列,如今却以另一种形式,在民间悄然复现。
她不知锤娃,不识织口婆,但她感知到了。
就像青螺伏地,感知到远方无数人在敲打、拉动、调试——不同的地点,不同的工具,却在某一刻,节奏隐隐构成一组递归谐波。
那是文明自发组织的脉搏。
她起身,取桑皮纸,执炭笔,画下一幅看似幼稚的图:太阳下面一群小人推着轮子,轮子连着云朵,云朵滴下雨点,雨点又推动另一组轮子。
循环往复,永不停歇。
她封好纸卷,交给晨起扫院的村童:“送去给……最会讲故事的人。”
当谜娘子打开卷轴时,愣住了。
她不识物理,不懂守恒,可她一眼读懂——天地之间,能量从不曾消失,只是换了模样流转。
次日,她的新段子变了:
《太阳也欠债》:“它晒了田,就得还水;它吹了风,就得转轮——天地之间,没有白赚的力气!”
而在皇宫最深的密室,萧无咎展开密报,看着各地涌现的“民间工法”,嘴角微扬,随即轻轻吹熄烛火。
他知道——
有些力量一旦归还于民,便再也收不回来了。
夜风穿堂,卷起一角地图。远处山村静谧,稻穗低垂,井水幽深。
忽然,天边一道旱雷划破长空,轰然炸响。
村民惊惶跪拜,叩首连连。
唯独锤娃蹲在井边,耳朵贴地,听着雷声回荡的间隔……
喜欢上古神工之术之傀儡天工请大家收藏:(m.315zwwxs.com)上古神工之术之傀儡天工315中文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