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骥是在一阵剧烈的眩晕与咸腥海风的双重裹挟中,勉强找回意识的。
前一刻,他的感官还沉浸在姑苏拙政园那水墨氤氲的极致宁静里——湿润的空气里浮动着墨香与荷风,文震亨欣慰的笑容还在眼前,胸口的挂坠饱饮江南雅韵后,正散发着暖玉般温润深沉的悸动。那与园林意境融为一体的消散感尚未完全褪去,灵魂却像被一只粗暴的大手攥住,狠狠拽进了一个截然不同的时空。
没有温柔的过渡,没有丝毫预兆。
首先是身下粗糙木板的硌触感,伴随着船体轻微的摇晃,仿佛还停留在颠簸的航船上。紧接着,震耳欲聋的喧哗声潮水般涌入耳膜,那是一种他从未听过的、混杂着多种异域语言的嘈杂——尖锐的、低沉的、急促的,此起彼伏,毫无章法,与江南的吴侬软语、紫禁城的官话截然不同。
他猛地睁开眼,眼前的景象像一幅色彩浓烈、笔触粗犷的西洋油画,瞬间冲击得他有些发懵。
不再是亭台楼阁、小桥流水,而是一片繁忙到极致的港口!他正坐在一个简陋的木质栈桥上,栈桥的木板缝隙里还残留着海水的湿气与盐霜,踩上去咯吱作响。身后是碧蓝辽阔的海面,波光粼粼,无数艘挂着陌生旗帜的帆船错落有致地停泊着,桅杆林立,如同一片钢铁森林。远处的海平面与天空相接,云雾缭绕,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海。
身前则是一片依山而建的奇异建筑群,风格混杂得令人眼花缭乱。既有熟悉的中式飞檐翘角,黛瓦粉墙,墙角还蹲着镇宅的石狮子;更多的却是他从未见过的西式房屋——用厚重石头垒砌而成,墙面刷着鲜艳的红色或黄色,门窗都是拱形的,上面雕刻着复杂的花纹。最显眼的是一座高耸的白色建筑,巨大的圆顶下矗立着一个十字形的尖顶,刺破天空,与不远处中式庙宇的攒尖顶形成鲜明而诡异的对比。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极其复杂的气味,让习惯了江南清雅气息的马骥一时难以适应。咸腥的海风是基底,混合着鱼类、贝类刚上岸的鲜腥气;码头工人身上的汗臭、马匹粪便的臊气;还有香料市场飘来的浓郁气味——胡椒的辛辣、肉桂的甜香、豆蔻的清冽,层层叠叠;更有一股陌生的、类似奶酪发酵的酸馊味,以及木材燃烧的焦糊味,各种气味交织碰撞,形成一种极具冲击力的、属于早期全球化港口的独特气息。
行人更是五花八门,仿佛来自世界各地。有穿着宽袍大袖、梳着发髻的明朝百姓和商人,腰间挂着荷包,步履匆匆;有穿着短打、皮肤黝黑的渔民和水手,赤着脚或穿着草鞋,肩上扛着渔网或货物,大声吆喝着;更有大量金发碧眼、红发虬髯的“番鬼”——这是他后来从本地人口中听到的称呼。男人们大多穿着紧身裤,搭配蕾丝花边的衬衫,外面套着厚重的呢子外套,头上戴着奇怪的三角帽或宽檐帽;女人们则穿着撑得巨大的裙子,裙摆像撑开的伞,露出雪白的(或者扑了厚厚的粉、显得有些惨白的)胸脯和胳膊,脸上涂着胭脂,步态摇曳。
语言更是一锅大杂烩。粤语的软糯、官话的硬朗、葡萄牙语的急促、西班牙语的卷舌、荷兰语的低沉……各种音调交织在一起,争吵声、吆喝声、讨价还价声、码头工人的号子声、孩子的哭闹声,不绝于耳,形成一片混乱却又充满活力的声浪。
“我……靠……这又是哪儿?”马骥喃喃自语,声音瞬间被淹没在鼎沸的人声中。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还是那身在拙政园穿着的普通棉布直裰,洗得有些发白,在这光怪陆离的环境里,反倒显得有些“古朴”甚至“寒酸”。
他胸口的山歌挂坠,传来一种前所未有的、警惕而又充满好奇的剧烈悸动。仿佛一只久居森林的野兽,突然闯入了一个充满陌生气息的全新生态系统,既紧张不安,又忍不住想要探索。挂坠似乎在拼命地分析、辨别、试图理解这浓郁而“异质”的文明能量——西方宗教的肃穆、海洋贸易的蓬勃活力、不同人种带来的迥异生命波动。与江南的精致内敛、紫禁城的威严压抑相比,这里的一切都显得如此外放、粗粝而又生机勃勃,充满了原始的张力。
马骥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因为长时间的蜷坐(或许还有穿越带来的后遗症),腿脚发麻,一个趔趄差点摔进旁边的海水里。幸好他反应迅速,一把扶住了旁边的木质缆桩,才稳住身形。缆桩上缠着粗重的麻绳,被海水浸泡得湿漉漉的,带着一股咸腥的木头味。
“hey! careful there, you yellow monkey!”(嘿!小心点,黄皮猴子!)一个穿着脏兮兮水手服、满身酒气的红毛番鬼摇摇晃晃地从他身边经过,看到他差点摔倒,不仅没有伸手帮忙,反而用轻蔑的眼神瞥了他一眼,嘴里嘟囔着一串马骥听不懂的话。但那语气中的恶意、眼神里的歧视,却像针一样扎在马骥心上。
马骥皱了皱眉,心里涌起一股火气。他在现代社会早就习惯了人人平等的观念,哪里受过这种歧视?但他知道现在不是冲动的时候,自己孤身一人,对这里的一切都不了解,贸然冲突只会吃亏。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火气,假装没听见,转过头继续观察周围的环境。
他环顾四周,看到栈桥尽头设有一道关卡,几个穿着明朝军服、腰佩长刀的官兵正在盘查过往行人,对中国百姓还算宽松,对那些番鬼则检查得格外仔细,偶尔还会发生争执。不远处,还有穿着类似制服但款式不同的番鬼兵丁在巡逻,他们腰间挎着短剑,手里拿着一种奇怪的管状武器,神情严肃。
这里是……澳门?濠镜澳?马骥结合自己有限的历史知识和眼前的景象,大致猜到了自己的位置。他记得历史上澳门是明朝时期西方商人最早登陆、进行贸易的港口之一,聚集了大量的葡萄牙、荷兰、西班牙等国的商人、传教士和水手。
“真是从天堂(园林)直接掉进了……大熔炉啊。”他苦笑着自言自语。从江南园林的清雅宁静,一下子坠入这个中西混杂、喧嚣嘈杂的港口,这种巨大的反差让他一时难以适应。但同时,他内心又涌起一股强烈的好奇——那些奇装异服的西方人、那些从未见过的西式建筑、那些闻所未闻的异域货物,都像磁石一样吸引着他。
只是这挂坠,下次能不能选个温和点的过渡?每次穿越都这么猝不及防,心脏都快受不了了。
他深吸一口那混杂着异域风情的复杂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当务之急是搞清楚这里的状况,找到住的地方和谋生的手段。他不能一直待在栈桥上,像个傻子一样东张西望。
就在这时,一阵悠扬而庄严的钟声突然响起,打破了港口的嘈杂。钟声浑厚而有韵律,从那座高耸的白色教堂传来,回荡在整个港口上空。马骥抬头望去,只见教堂的十字尖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钟声仿佛带着一种神圣的力量,让喧闹的港口都暂时安静了几分。
他胸口的挂坠,在钟声响起的瞬间,传来一阵明显的、带着“排斥”与“探究”的矛盾波动。似乎这陌生的宗教钟声所蕴含的能量,让它既感到不适,又忍不住想要深入了解。
马骥定了定神,决定先朝着教堂的方向走去。那里看起来相对安静,或许能遇到愿意和他交流的人,从而了解更多关于这个地方的信息。他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拍了拍上面的灰尘,迈开脚步,朝着那片奇异的西式建筑群走去。脚下的青石板路被海水冲刷得光滑,偶尔有积水,倒映着天空的碧蓝和过往行人的身影,一切都显得既陌生又充满了未知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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