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的赏赐，如同金丝编织的沉重冠冕，华丽地落在了朱橚的头上，却也无形中将他的脖颈套入了更精致的枷锁之中。“大明医药编纂总局提举”，正三品职衔，内帑直拨，征召天下英才——这泼天的恩宠在旁人看来是一步登天，但在朱橚和那些真正嗅到权力腥味的人眼中，这分明是一座建在皇帝眼皮底下、文渊阁旁的华丽囚笼。
旨意下达的次日，便有工部的官员毕恭敬敬地前来，领着朱橚去察看那座崇文馆旧址。地方倒是宽敞，毗邻皇宫，位置显赫，但也意味着无数双眼睛会时刻盯着这里的一举一动。图纸、预算、人员调配的文书很快堆满了朱橚在东宫暂居的偏殿书案。
朱橚表现得无可挑剔。他认真地与工部官员商讨修缮方案，仔细审核每一项预算，甚至亲自草拟了征召医道人才的章程，一副全心投入、感恩戴德的模样。他深知，此刻任何一丝的抵触或怠慢，都会引来父皇更深的猜疑。
然而，在这副“恪尽职守”的面具之下，真正的暗流仍在涌动。太子的病情虽稳，但虚弱的根子未除，仍需精心调养。朱橚每日必至朱标榻前请脉，调整药方，所有药材依旧由东宫小厨房单独煎制，经他或太子妃常氏亲自过目方才入口。
这一日，朱橚为朱标诊脉完毕，正轻声叮嘱着饮食注意事项，侧妃吕氏端着一盏参茶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
“殿下，该进参茶了。”她声音柔婉，笑容得体，将茶盏轻轻放在榻边小几上，目光关切地落在朱标身上，“今日气色看着又好了些，真是菩萨保佑。”
朱标温和地点点头：“有劳你了。”
朱橚的目光却似不经意地扫过那盏参茶，又落在吕氏那双保养得宜、指甲修剪得光滑圆润的手上。他忽然开口，语气平常如同闲谈：“吕妃嫂嫂这参茶炮制得用心，听闻用的是上好的辽东野山参？只是大哥如今虚不受补，参性温燥，每次用量需极准，多一分则躁，少一分则无效，不知是太医院哪位大人定的分量？”
吕氏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瞬间又恢复自然，笑道：“五弟真是行家。正是太医院王院判之前开的方子，嘱咐每日晨起服用一盏，最是益气。妾身只是按方伺候，不敢有丝毫增减。”她答得滴水不漏，将责任推给了已下狱的太医院院判。
朱橚点点头，不再多问，心中那根弦却绷得更紧。王院判已倒，她却仍沿用其方，是习惯使然，还是另有依仗？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内侍的通报声，皇长孙朱雄英和下学回来的朱允炆前来问安。
朱雄英大病初愈，小脸还带着些苍白，但眼神明亮了许多，见到父亲好转，脸上是掩不住的开心，规规矩矩地行了礼，便凑到榻前小声说话。而年仅六七岁的朱允炆则显得有些拘谨怯懦，跟在母亲吕氏身后，行礼问安的声音细若蚊蚋，眼神躲闪，不太敢看病榻上的父亲和一旁的五叔。
朱标看着两个儿子，眼中流露出慈爱，尤其是看到朱雄英恢复活力，更是欣慰。他勉力抬手，轻轻摸了摸朱雄英的头：“要听五叔和太医的话，好生将养，不可再贪玩着凉。”
“儿臣知道了。”朱雄英乖巧应答。
常氏在一旁看着这幕，眼中满是温柔，但看向吕氏和朱允炆时，那温柔底下却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嫡子与庶子，元妃与继妃，即便在如此时刻，东宫内部的微妙张力也依然存在。
朱橚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暗叹。大哥的家事，亦是国家事。
待众人退去，朱橚回到偏殿自己的临时书房，脸色立刻沉了下来。鸮二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般悄然出现。
“王爷。” “说。”朱橚的声音压得极低。
“吕妃宫中负责照料花草的一名老宦官，三日前告老出宫了。”鸮二语速极快，“属下查过，他离宫后并未还乡，而是在城南买了一处小院，深居简出。而替他买院子的人，经手的中人，隐约与苏州吕家的一位远房管事有关联。”
“还有，”鸮二继续道，“属下设法查验了近日东宫废弃的药材，除了之前的枯肠草碎末，在一批丢弃的陈皮中，发现了极少量霉变的迹象。霉变陈皮若入药，亦会损伤脾胃，加重虚损。丢弃药渣的杂役称，这批陈皮是吕妃宫中月前领用的，因一时用不完，曾暂存于其小库房，近日才取出使用，发现部分霉变才丢弃。”
线索依旧零碎，无法构成铁证，但所有的蛛丝马迹，都若有若无地飘向同一个方向。
朱橚闭上眼睛，手指用力揉着眉心。吕氏……她为何要这么做？是为了替儿子朱允炆争？可大哥正值壮年，雄英也已立为皇太孙，她怎敢行此灭族之事？是受人指使？还是其中另有隐情？
“继续盯紧那个出宫的老宦官，还有吕家一切在京人员动向。但要万分小心，宁可跟丢，不可暴露。”朱橚沉声下令，“东宫这边的饮食药材查验，一刻不能放松，范围要扩大，包括各位皇孙的用度。”
“是。”鸮二领命，又道：“王爷，还有一事。陛下赏赐的编纂总局即将动工，各方荐举的‘医道英才’名单，也已陆续送到。其中……恐有不少各方势力的眼线。”
朱橚冷笑一声：“预料之中。让他们来。正好，咱们的‘杏林’部，也需要些新鲜血液来打掩护了。你让鸮三仔细筛一遍名单，背景干净的，或有真才实学的，不妨留下几个。那些别有用心安插进来的，正好放在明处，盯着他们，反而省事。”
鸮二心领神会：“明白。借机洗牌，虚实相间。”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和小太监的通报声，是宫中的匠作太监送来编纂总局的布局图样请王爷定夺。
鸮二的身影瞬间消失。
朱橚深吸一口气，脸上重新挂起那副温和而略带倦容的表情，扬声道：“进来。”
他接过图样，认真地看了起来，不时提出一些关于书房布局、药材库房通风防潮的建议，俨然一位全心投入新职事的王爷。
只有他自己知道，在这座即将拔地而起的“医药圣殿”之下，正在编织着一张何等隐秘而危险的网。恩赏是枷锁，也是舞台。他既要在这舞台上演出父皇想要的戏码，也要利用这舞台的灯光，照亮那些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
前方的路，每一步都需踩在刀尖之上。但他别无选择，只能向前。
（第一百零二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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