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入冬,宫中为庆贺初雪,亦为彰显新朝气象,特于昭阳殿设下盛宴。殿内暖炉烧得极旺,觥筹交错,丝竹悦耳,舞姬身姿曼妙,一派融融之景。皇室宗亲、勋贵重臣皆列席其中,言笑晏晏,华服美饰,流光溢彩。
宜阳作为最受新帝爱重的妹妹,自然居于席次前列。沈玠作为她的近侍,默然垂首侍立在她座后阴影处。他穿着一身浆洗得笔挺的暗青色内侍服,努力将自己缩成一道不起眼的背景,尽可能地降低存在感。
然而,置身于这般喧嚣热闹、暖气熏蒸的环境之中,于他而言却无异于一种煎熬。殿内空气浑浊,各种香粉、酒肉、炭火气息混杂在一起,令他有些胸闷气短。更为致命的是,殿内外的温差巨大,他本就畏寒,体内积年的寒湿旧伤在这种环境下被诱发的淋漓尽致。
后腰箭疮深处开始隐隐作痛,那是一种熟悉的、钻入骨髓的酸胀钝痛。膝盖旧伤也在持续站立和地砖返上来的寒意中逐渐变得僵硬刺痛。他暗中调整了几次重心,试图缓解腿部压力,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却不敢抬手去擦。
(忍一忍……宴席应当快结束了……) (绝不能在此失仪……绝不能给殿下丢脸……) 他不断在心中告诫自己,强行维持着表面的平静,脸色却愈发苍白,唇色也渐渐失去血色。
宜阳虽在与旁座的女眷低声交谈,眼角余光却始终留意着身后。她能感觉到沈玠的呼吸似乎比平日急促些,也能察觉到他身体几不可查的细微晃动。她知道他的旧伤最忌寒湿,此等场合于他而言甚是难熬。心中担忧,却碍于场合无法过多关切,只能偶尔递过一个询问的眼神。
沈玠接收到那关切的目光,总是极快地垂下眼睫,几不可查地微微摇头,示意自己无事。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身体内部的痛苦正在急剧加剧。那酸胀感从小腹深处蔓延开来,带来一阵阵难以启齿的坠痛和痉挛般的抽搐。这是北疆极寒之地落下的严重根疾,平日稍有不慎便会发作,今日在这暖燥环境与体内寒湿内外交攻之下,竟有山雨欲来之势。
(不好……) 他心中警铃大作,暗中绷紧了全身肌肉,试图对抗那越来越失控的生理反应。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试图以此转移注意力。
就在这时,席间一阵喧哗。原来是新帝萧景钰兴致高涨,命人抬上新贡的佳酿,亲自赐酒予几位重臣。内侍们捧着酒壶穿梭席间,气氛愈加热烈。
一名小内侍捧着玉壶行至宜阳这一席,或许是地上被洒落的酒液滑腻,或许是过于紧张,行至沈玠身侧时,脚下猛地一个趔趄!
“哎呀!”小内侍低呼一声,身体失控地朝沈玠撞去!
沈玠全部心神正用于对抗体内剧烈的痛苦和失控感,猝不及防被这外力一撞,身体本就虚弱,下盘一个不稳,顿时向前踉跄了一步!
就是这一步,彻底冲垮了他苦苦维持的最后一道防线。
一股温热、却于他而言如同岩浆般滚烫灼痛的液体,完全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瞬间浸透了裤袍,沿着腿侧流淌而下……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沈玠整个人僵在了原地,脸上的血色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变得惨白如纸,甚至透出一种死灰般的绝望。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里面充满了极致的惊骇、恐慌和……毁灭性的羞耻。
周围的一切声音——丝竹声、谈笑声、敬酒声——仿佛瞬间离他远去,被一种巨大的、嗡鸣般的寂静所取代。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冰冷的、黏腻的液体紧紧贴附着皮肤,那难以言喻的触感和随之而来若有似无的气味,将他彻底拖入了无间地狱。
(完了……)
这个念头如同最寒冷的冰锥,瞬间刺穿了他所有的意识和坚持。
(最污秽……最不堪的一面……竟在此时……此地……在众目睽睽之下……玷污了这皇家宫宴……更玷污了……殿下……)
滔天的羞耻感和自我厌恶如同海啸,瞬间将他彻底淹没。他只觉得浑身冰冷,血液都仿佛凝固了,连指尖都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几乎无法站立
那个闯祸的小内侍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跪在地上连连磕头请罪,吸引了附近几道好奇的目光。但这小小的骚动很快被更大的喧闹所掩盖,并未引起太多注意。毕竟,只是一个奴仆差点摔倒而已。
然而,一直留意着他的宜阳,却在第一时间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她看到他瞬间惨白的脸色,看到他剧烈颤抖的指尖,看到他眼中那近乎死寂的绝望和恐慌……以及,那深色衣袍下摆处,悄然晕开的一片与其他地方色泽不同的、更深的水渍……
宜阳的心猛地一沉,瞬间明白了发生了什么!她的脸色也微微白了,不是嫌弃,而是巨大的心痛和焦急!
她几乎是立刻侧过身,用自己宽大的衣袖和裙摆,尽可能地挡住了身后沈玠的异状,同时目光锐利地扫过四周,确认是否有人察觉。万幸,大多数人的注意力都被御前的热闹和歌舞所吸引。
就在这时,沈玠极其艰难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破碎不堪,低微得几乎只有近在咫尺的宜阳才能听见:
“奴婢……奴婢……告退……”
每一个字都像是沾染着血泪,充满了无尽的羞耻和哀求。他只想立刻逃离这里,逃离所有可能的目光,躲到一个没有任何人能看到的角落,彻底消失。
宜阳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维持着面部表情的平静,甚至没有回头看他,只是极快极低地应了一声:“……快去。”
得到这声许可,沈玠如同濒死之人获得了最后的赦免,猛地转过身,几乎是踉跄着、脚步虚浮地、用一种近乎逃跑的姿态,狼狈不堪地快速朝着殿侧供仆役通行的侧门方向挪去。他极力想保持步伐正常,但那明显僵直和试图夹紧掩饰的姿态,以及微微湿润的衣摆,却泄露了不堪的真相。
宜阳看着他几乎是仓皇逃离的背影,心脏像是被狠狠揪住,痛得无以复加。她知道,这一次的打击,远比任何身体上的伤痛都更致命,更残忍。
沈玠踉跄着冲出喧闹温暖的昭阳殿,冰冷的寒风瞬间扑面而来,吹在他滚烫的脸上,却带不来丝毫清醒,只有更深的冰冷和绝望。
宫宴的乐声和笑语被甩在身后,如同另一个世界的声音。他漫无目的地在寒冷的宫道上疾走,脑海中一片空白,只剩下那灭顶的羞耻感和自我厌恶在不断回荡。
最终,他拐入一条早已废弃无人的宫巷,看到一间半塌的、连门扇都腐朽脱落的旧值房,如同找到最后巢穴的受伤野兽般,猛地钻了进去,将自己彻底藏匿于这片黑暗与废墟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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