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外婆家回来的那点暖和气儿，还没等进家门，就被冷风吹散了大半。越靠近那熟悉的院门，脚步就越沉，心里那点刚松快些的弦，又绷紧了。
果然，刚推开那吱呀乱响的破木门，奶奶那双眼刀子就唰地一下甩了过来，像早就等在那儿一样。她正坐在堂屋门槛上嗑瓜子，脚边一地的瓜子皮。
“还知道回来？”她呸掉嘴里的瓜子壳，声音又冷又硬，“玩野了是吧？瞅瞅这都啥时辰了？水缸底儿都干了，眼瞎看不见？等着我老婆子去背水伺候你们？”
她的目光像毒针，先扎向我妈我爸，最后死死钉在我身上：“萍萍！死了吗？愣着干啥？赶紧拿壶背水去！磨蹭一下试试看！”
又来了。
又是背水。
好像这个家离了我那十斤的水壶，就得渴死一样。
我站在原地，没像以前那样立刻低头缩脖子，也没动弹。刚从外婆家带来的那点温热还在胸口贴着，外婆塞给我的麻花好像还在嘴里留着香，那个小红包在口袋里硌着我的手心。
这些东西，像一层薄薄的铠甲，让我突然有了点底气。
我妈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看看奶奶那脸色，又看看旁边默不作声的我爸，最终只是疲惫地叹了口气，低声对我说：“萍萍，去吧……”
我爸把睡着的小娴往我妈怀里一塞，闷头就往我们那小黑屋走，想躲清静。
要是以前，我可能就咬着牙，忍着泪，拿起那该死的壶走了。但今天，我心里那根硬柴，又烧起来了。
我没看我妈，也没理我爸，直接抬起头，迎着奶奶那恶狠狠的目光，声音不大，但清清楚楚：“我不去。谁爱去谁去。叔叔他们呢？大伯呢？幺叔呢？他们手断了脚瘸了？天天让我去背水，我是你们家买的驴啊？”
院子里瞬间死寂。
连风好像都停了。
奶奶大概没想到我刚顶完嘴，还敢再来一次，而且这次更硬气。她嗑瓜子的动作僵住了，眼睛瞪得溜圆，像是看到了什么怪物。她手里的瓜子啪嗒掉在地上。
“你……你个有娘生没娘教的小贱货！”她猛地站起来，气得浑身发抖，手指头恨不得戳到我鼻尖上，“反了你了！还敢顶嘴！谁教你的？啊？是不是你那个好妈教的？出去一趟心都野了！”
我妈脸唰一下白了，赶紧辩解：“妈！我没……萍萍，你快别说了……”
“你闭嘴！”奶奶调转枪口就冲我妈吼，“看看你教的好女儿！没大没小，尊卑都不分了！都是你撺掇的！”
“我没撺掇！”我妈也来了气，声音拔高了，带着委屈和愤怒，“萍萍就是累了，孩子天天干那么多活……”
“干活怎么了？丫头片子不该干活？吃我的喝我的，干点活委屈她了？”奶奶唾沫星子乱飞，又转向我，眼神像要吃人，“你去不去？再不去信不信我撕烂你的嘴！”
我心里咚咚跳，手心里全是汗，但看着奶奶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看着我妈那苍白又无助的样子，看着我爸那已经躲进小屋紧闭的房门，一股更烈的火冲上了我的头。
我往前迈了一小步，几乎能闻到奶奶嘴里那股劣质瓜子的味儿，我死死盯着她，声音比刚才还冲，还硬：“我就不去！你撕啊！你除了会骂人会打人还会干啥？那些活你咋不让你宝贝儿子去干？就会欺负我！欺负我妈！老太婆！偏心眼！”
“老太婆”三个字像炮仗一样炸开了。
奶奶彻底疯了，嚎叫一声，五官都挪了位，猛地扬起手就朝我脸上扇过来：“我打死你个没王法的畜生！”
我下意识闭上眼，缩起脖子，准备挨这一下。
但预期的巴掌没落下来。
我睁开眼，看见我妈死死抱住了奶奶的胳膊，哭着喊：“妈！不能打！不能打孩子啊！”
奶奶使劲挣扎，骂得更难听了：“放开！赵秀秀你个丧门星！你敢拦我？连你一起打！”
我妈看着瘦弱，这会儿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死死抱着不撒手，哭喊着：“学冬！唐学冬！你出来啊！你管管啊！”
小黑屋的门依旧紧闭着。我爸像死了一样，一点动静都没有。
我的心彻底凉了。也彻底硬了。
我一把推开还在撕扯的奶奶和我妈，冲到墙边，抓起那个沉重的水壶，但不是往肩上去，而是狠狠地、用尽全身力气把它砸在了地上！
“哐当——！！！”一声巨响。
铁皮水壶瘪下去一大块，在地上弹了两下，滚到一边。
所有人都愣住了。
奶奶也不挣扎了，我妈也忘了哭，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我，看着那个瘪掉的水壶。
我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眼睛红得像要滴血，指着那个破水壶，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看到了？壶坏了！背不了了！谁想用水，自己挑去！以后别再叫我背水！叫一次，我砸一次！我说到做到！”
说完，我谁也没看，转身就走，不是去背水，而是直接冲回我那间小黑屋。
砰！
我狠狠摔上门，插上门栓，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浑身都在发抖，眼泪这才后知后觉地汹涌而出，不是害怕，是气的，是憋屈的，也是一种豁出去的决绝。
门外，死一样的寂静。
过了好久，才传来奶奶气急败坏、却又带着点难以置信的颤抖骂声：“反了……反了天了……这日子没法过了……唐学冬！你给老娘滚出来！你看看你生的讨债鬼……”
还有我妈低低的、压抑的哭声。
以及，始终没有响起的，我爸的声音。
我慢慢滑坐到地上，眼泪啪嗒啪嗒掉在冰冷的泥地上。
壶，我砸了。 话，我说出去了。 以后，这水，我是绝不会再背了。
这个老太婆，太凶，太恶，太偏心。 我以前怕她，让着她，惯着她。 可现在，我不怕了，也不惯了。
心硬了，就好了。 虽然眼泪还是止不住。 但我知道，从今往后，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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