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基那边一动工，我们家就跟上了发条似的，忙得脚不沾地。爸爸整天泡在工地上，跟着请来的寨邻们一起挖土、抬石头、和泥浆。妈妈的任务更重，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生火做饭，不仅要管我们一家五口的吃喝，还得准备十来个帮忙干活的寨邻的午饭。
那半个月，妈妈简直是山里最忙的人。一大早，山洞里就飘满了饭菜的香味。妈妈把过年腌的腊肉割下一大块，切成厚片，和萝卜干一起炖得烂乎乎的；把存在梁上的干豆角泡软了，和肥肉片子一炒，香得人流口水；有时还煎上一大盘金黄的土豆饼，或者蒸一锅白面馒头。饭菜做好了，妈妈就用一个大竹篮子装好，上面盖着厚厚的棉布保温，让我和小九轮流帮着提下山去。
送到工地时，饭菜还冒着热气。干活的人们放下锄头铁锹，围坐在地基坑边新平整出来的空地上，吃得满头大汗，直夸妈妈手艺好。“秀秀这饭菜做得实在！”“比家里婆娘做得还香！”妈妈听着，脸上红扑扑的，虽然累，但笑容没断过。
人多力量真是大！不到半个月，那片原本长满野草的空地，就完全变了样。一个方方正正、深及大腿的地基坑挖好了，四角还用大青石垒起了结实的墙角。爸爸和几个懂行的叔伯，照着杨先生定的桩眼，把粗大的杉木房梁架了起来，房子的骨架一下子就立起来了！看着那高高架起的房梁，我心里别提多激动了，好像已经看到了新房子盖好的样子。
这天下午，我们正送饭下山，远远就看见工地边上围了不少人。走近一看，嗬！居然是大伯、三叔、四叔他们一大家子都来了！爷爷奶奶也来了，拄着拐棍站在一边看着。寨子里好些看热闹的邻居也聚在旁边，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哟，学冬这房子起得挺快啊！”
“这地基打得扎实，地方选得也不错！”
“看来学冬今年在外头挣着钱了！”
大伯和三叔两家站在一起，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远远地看着，也不过来搭话。四叔唐学强也来了，他怀里抱着小芳，旁边站着那个短发女人小金凤。奶奶邱桂英站在最前面，双手拄着拐棍，眯着眼睛打量着已经初具雏形的地基和房梁，脸上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我一看到小芳，心就揪了一下。她好像比上次见到时更瘦了，小脸蜡黄蜡黄的，没什么精神，软软地趴在四叔肩膀上，身上裹着那件熟悉的红布袄子。四叔看起来也有点憔悴，小金凤倒是穿得挺整齐，站在一边，眼神有点复杂地看着忙碌的工地。
妈妈提着饭菜篮子走过去，客气地跟爷爷奶奶和大伯他们打招呼：“爸，妈，大哥，三弟，四弟，你们都来了。”
奶奶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眼睛还在打量着房梁，慢悠悠地说：“动静不小啊。这得花不少钱吧？”
爸爸从地基坑里爬上来，抹了把汗，笑了笑：“妈，都是辛苦钱，慢慢盖。”
就在这时，趴在四叔肩膀上的小芳好像听到了爸爸妈妈的声音，迷迷糊糊地抬起头。当她看到我和小九小娴时，原本无神的大眼睛一下子睁圆了，闪过一丝亮光！
“姐……哥哥……”她小声地、含混不清地叫了一声，声音弱弱的，带着哭腔。
四叔感觉到怀里的动静，低头看了看。小金凤也皱了下眉头。
小芳开始不安分地扭动起来，小手朝着我们的方向伸着，嘴里带着哭音不停地喊：“姐姐……哥哥……抱抱……要姐姐……”
四叔有点尴尬，想把小芳抱紧些，哄着她：“芳芳乖，别闹……”
可小芳像是突然被注入了力气，使劲挣扎起来，哭声越来越大：“不要！要姐姐！要平萍姐姐！要小九哥哥！哇——！”
她这一哭，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了。奶奶不满地瞪了四叔一眼：“咋带娃的？哭啥哭！”
四叔手忙脚乱，怎么哄也哄不住。小芳哭得撕心裂肺，小脸憋得通红，使劲朝我和小九小娴的方向扑腾，差点从四叔怀里掉下来。
我心里一酸，再也忍不住了，放下手里的东西就跑过去：“小芳！”
小九和小娴也跟在我后面跑过去。
“平萍姐！”小芳看到我，哭得更凶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拼命朝我伸出小手。
我顾不上那么多，从四叔手里接过小芳。她一到我怀里，就死死搂住我的脖子，把小脸埋在我肩膀上，瘦小的身体一抽一抽的，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滚烫的眼泪把我的脖子都打湿了。
“乖，小芳不哭，不哭……”我轻轻拍着她的背，自己的鼻子也酸得厉害。小九和小娴围在旁边，拉着小芳的手，眼圈也红了。
“姐……姐姐……我不走……我要跟你们……在一起……”小芳在我耳边断断续续地哭着说，声音小小的，却像锤子一样砸在我心上。
我看着怀里这个瘦弱不堪、哭成泪人儿的小妹妹，再抬头看看一脸窘迫的四叔和表情复杂的小金凤，还有旁边冷眼旁观的奶奶和大伯他们，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又疼又气又无奈。大人们之间的恩怨是非，为什么总要折磨这么小的孩子？
妈妈也走过来，从我怀里接过小芳，心疼地搂着，轻轻擦着她的眼泪：“芳芳乖，不哭了，妈妈在这儿……”
奶奶看着这场面，脸色不太好看，用拐棍杵了杵地，对四叔和小金凤说：“行了行了，看也看过了，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赶紧抱孩子回去！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四叔和小金凤讪讪地走过来，想从妈妈怀里接过小芳。可小芳死死抓着妈妈的衣服，哭喊着不肯松手。最后还是爸爸叹了口气，对四叔说：“学强，你先带孩子回去吧。等孩子平静点再说。”
四叔无奈，和小金凤一起，半哄半强迫地抱着还在哭闹的小芳，跟着奶奶他们一群人，灰溜溜地走了。
热闹的工地上，暂时安静下来。帮忙干活的寨邻们默默吃着饭，没人说话。妈妈抱着还在轻声抽噎的小芳（暂时由我们照看一会儿），爸爸望着奶奶他们远去的背影，眉头紧锁。
我站在新房的房梁下，看着怀里渐渐止住哭泣、却还紧紧抓着我衣角的小芳，看着眼前这个一砖一瓦正在垒起的新家地基，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快点把新房子盖好！要盖得结实实的，亮堂堂的！等我们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家，一定想办法，让小芳也能常常回来，和我们在一起！再也不能让她受这样的委屈了！
小芳的眼泪，像一颗沉重的石头，落在这新地基上，也深深地烙在了我们每个人的心里。盖房子的辛苦，一下子有了更具体、更迫切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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