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汇演那阵风风光光,像寨子夏天午后的雷阵雨,来得猛,去得也快。热闹劲儿一过,日子又哗啦啦地淌回了原来的河道。奖状被我小心地贴在堂屋最显眼的白灰墙上,跟爸妈的合影并排挂着。偶尔有寨邻来串门,看见奖状夸两句,我心里还会美滋滋一下,但更多时候,它就是墙上一张红纸,提醒着我曾经亮堂过那么一回。
天是越来越热了。日头毒辣辣地烤着,地里的土坷垃都晒得发白,踩上去烫脚。我们家的玉米,可算是争气,蹭蹭地往上窜,杆子粗壮,叶子墨绿墨绿的,已经长得比小九还高了。远远望去,坡地上绿油油的一片,风一吹,哗啦啦响,看着就让人心里踏实。这可是我们姐弟仨一锄头一锄头刨出来、一瓢水一瓢水浇出来的指望!
每天放学回来,第一件事就是钻玉米地。薅草,施肥,查看有没有虫子。玉米叶子边缘像小锯子,划在胳膊上、脸上,又痒又疼,一出汗,更是火辣辣的。但我们干得起劲。看着玉米棒子一天天鼓胀起来,顶头的红缨子变得焦黄,就觉得再累也值。秋天能不能多打点粮食,过年能不能多吃几顿肉,全指着这片绿呢!
说来也怪,自从汇演后,奶奶邱桂英那边,消停得有点反常。以前隔三差五,总能听见她在老宅那边指桑骂槐的动静,或者幺叔唐小龙吊儿郎当晃悠过来的身影。可这都快一个月了,老唐家那边静悄悄的,像没人住似的。只有爷爷唐成凌,偶尔会扛着锄头,默默地从我家新房下面的小路经过,去伺候他家那块离我们不远的自留地。他看见我们在地里忙活,脚步会放慢些,浑浊的眼睛在我们绿油油的玉米林上停留一会儿,眼神复杂,但从不打招呼,也不停留,看几眼,就又低着头,蹒跚着走远了。
幺叔唐小龙,更是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以前他可是我家“常客”,没事就来蹭电视看,顺带打探点爸妈的消息,抱怨几句日子难熬。现在倒好,连个鬼影子都见不着。
这天傍晚,天气闷热得像蒸笼,一丝风都没有。我们刚给玉米施完最后一遍肥,浑身汗透,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正准备烧水洗澡,院门外传来一阵拖拉的、有气无力的脚步声。接着,是幺叔那熟悉的、带着点丧气调子的声音:“平萍……小九……在家没?”
我们仨对视一眼,心里都嘀咕: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幺叔居然来了?
我走过去开门。幺叔站在门口,那副样子,把我吓了一跳!以前那个虽然邋遢但还算有点精神的唐小龙不见了,眼前这人,胡子拉碴,眼窝深陷,头发乱得像鸡窝,穿着一件看不出本色的汗衫,肩膀上还蹭着泥点子,整个人蔫头耷脑,像霜打的茄子。
“幺叔?”我喊了一声,侧身让他进来。
幺叔慢吞吞地挪进院子,一屁股坐在屋檐下的石阶上,掏出皱巴巴的烟盒,抖出一根弯弯曲曲的烟点上,狠狠吸了一口,才吐着烟圈,哑着嗓子说:“给幺叔倒碗水喝,渴死了。”
小九跑去舀了一瓢凉水递给他。幺叔接过来,“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干,用袖子抹了把嘴,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口气里带着浓浓的疲惫和怨气。
“平萍啊,你们这玉米……长得不赖啊。”他抬眼看了看坡上那片绿海,眼神里有点羡慕,更多的是酸溜溜。
“嗯,还行,伺候得勤。”我应着,心里猜测着他的来意。
“还是你们自在啊……”幺叔又吸了口烟,话匣子打开了,开始倒苦水,“你幺叔我……唉,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这日子,没法过了!”
“咋了幺叔?”小娴好奇地问。
“咋了?被你奶奶拴在裤腰带上了呗!”幺叔一拍大腿,声音提高了八度,带着愤懑,“天天逼着我下地!伺候她那几块老骨头地!从早干到晚,歇口气都不让!跟使唤牛马似的!我这胳膊腿,都快累散架了!”
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乱飞:“我想出去打工!跟你爸妈他们一样,出去挣点活钱!在这山旮旯里刨土坷垃,能有啥出息?累死累活一年,混个肚儿圆!可你奶奶……死活不答应!说啥‘家里没劳力’、‘地荒了咋办’、‘出去学坏了咋整’!屁话!她就是看不得我清闲!非得把我摁在这土里,跟她一起发霉!”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这么久没见他晃悠,是被奶奶摁在家里当“全职长工”了!我心里有点想笑,又觉得他确实有点惨。幺叔这人,虽然懒点、滑头点,但让他天天像老黄牛一样闷头干活,也确实够他受的。
“那……苗寨那边……你那个相好的呢?”小九嘴快,脱口问道。
幺叔的脸色一下子更晦暗了,像蒙了一层灰。“别提了!”他烦躁地挥挥手,“你奶奶看得紧,根本出不去寨子!那边……那边也黄了!人家嫌我没出息,窝在家里,连个面都见不上!吹了!”
果然!我就说嘛,幺叔那点“风流韵事”,长久不了。奶奶这一招“釜底抽薪”,直接把他那点花花肠子给掐断了。
“我现在是,地里累死累活,家里没个热乎气,外面相好的也跑了!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幺叔捶胸顿足,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平萍,你说你幺叔这命,咋就这么苦呢?”
我看着他那副惨样,心里那点因为他以前欺负我们而积攒的怨气,也淡了些。说到底,他也是个可怜人,被奶奶拿捏得死死的。但同情归同情,我可不想掺和他们老唐家那摊子烂事。
“幺叔,你也别太愁了。奶奶……也是为你好,怕你出去吃亏。”我干巴巴地安慰了一句。
“为我好?屁!”幺叔梗着脖子,“她就是自私!控制欲强!恨不得我把拴在她裤腰带上!我现在看见她那张脸就烦!”
他又絮絮叨叨抱怨了半天,无非是奶奶如何专制,日子如何难熬,自己如何怀才不遇。我们听着,也不搭话,由着他发泄。最后,他大概是说累了,也渴了,又让小九给他舀了瓢水喝。
喝完水,他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叹了口气:“行了,跟你们说说,心里舒坦点了。我得回去了,再不回去,你奶奶又该骂街了。”他走到院门口,又回头看了看我们亮堂堂的新房和坡上长势喜人的玉米,眼神里满是羡慕和落寞,嘟囔了一句:“还是你们这儿清静啊……有自个儿的窝,真好。”
看着幺叔佝偻着背、拖着沉重的步子消失在暮色里的背影,我心里也说不出是啥滋味。奶奶这把“锁”,看来是把他锁死了。可这能怪谁呢?要不是他以前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奶奶至于这么管着他吗?
不过,奶奶最近这么消停,还把幺叔看得这么紧,也有点反常。她那个脾气,能忍这么久不找我们麻烦?是在憋什么大招?还是……上半寨子五姑唐小姝在邱忠忠过得不好的事让她分了心?或者,她身体真的不太好了?
这些念头像玉米地里的蚊子,“嗡嗡”地在我脑子里转。但眼下,我也顾不上琢磨他们了。地里的活要紧,眼看玉米就要抽穗灌浆,是最关键的时候,可不敢松懈。
日子,就像这玉米杆子,一节一节地往上长。烦恼和猜测,像地里的杂草,薅了一茬,可能还会长一茬。但只要我们自己的根扎得稳,苗长得壮,就不怕风雨。老唐家那些是是非非,爱咋咋地吧!我们过好自己的日子,才是正经!
就是不知道,奶奶这把“锁”,能锁住幺叔多久?而看似平静的老唐家,底下到底还在酝酿着啥风波?这些,都得等时间来揭晓了。眼下,先伺候好咱家这片能长出希望的玉米地,最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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