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秋雨,终于在入夜后变得密集起来,像是要把整座城市的灯火都浇熄。
雨点不知疲倦地敲打着市刑侦支队指挥中心的巨大落地窗,汇聚成一道道浑浊的水流,将窗外那片由霓虹与车灯构成的虚假白昼,切割成无数扭曲的光斑。
李建国端着那杯早已凉透的枸杞茶,站在窗前。
玻璃上倒映出他疲惫的脸,以及更深处,那面巨大的电子拼接屏上无声滚动的数据流。
他脑子里还在盘算着该如何向陆小凡开口。
是直接挑明他哥哥陆小川的案子,用那份尘封的卷宗和一张模糊的笑脸贴纸照片,去冲击那个年轻人用玩世不恭筑起的高墙?
还是应该旁敲侧击,先用别的由头建立起足够坚实的信任联系?
刺耳的警铃骤然划破了指挥中心沉闷的宁静,将李建国的思绪粗暴地扯回冰冷的现实。
“报告!指挥中心,接到市局110转警,城南大学教职工宿舍A栋701室,报警人称其导师失联超过二十四小时,上门查看时发现室内有异状,请求支援!”
值班警员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回响,带着职业性的冷静,却难掩一丝因未知情况而产生的紧张。
“死者身份初步确认,系城南大学历史系终身教授,刘正阳,男性,六十八岁。”
李建国缓缓放下已经没有任何温度的搪瓷茶杯,转过身。
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响,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所有关于过去的沉思与挣扎在瞬间褪去,只剩下属于刑警支队长的冷静与锐利。
“心怡,赵伟,你们带一队、二队过去。”
指令通过对讲机下达,简短而有力,在电流的嘶嘶声中传遍大楼的各个角落。
他顿了顿,对着送话器补充了一句,声音压得很低。
“报警人描述现场……非常规,做好心理准备。”
警车尖锐的鸣笛声毫不留情地撕开了雨夜,红蓝交替的警灯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拉出长长的光轨。
沈心怡坐在副驾驶座上,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城市光影。
那些模糊的灯光像抽象的油画,在她沉静的眼眸中流淌而过,却未留下丝毫痕迹。
网红安娜案的结案报告还放在她的办公桌上,而陆小凡那张总带着三分嘲弄、七分懒散的脸,却总是不合时宜地在她脑海中浮现,像一个待解的逻辑悖论。
驾驶座上的赵伟没说话,只是盯着前方雨刮器徒劳的刮刷,握着方向盘的双手下意识地一寸寸收紧,像是要把那件网红案在他心里留下的憋屈、困惑与挫败感,全都从方向盘里硬生生榨出来。
安娜的案子对他打击太大了。
那种完全脱离程序正义和物证逻辑的破案方式,几乎摧毁了他从警校到支队十年间建立起来的全部职业信仰。
他迫切需要一个正常的、可以用指纹、脚印、监控录像和审讯技巧来说话的案子,来重新锚定自己在这个世界的位置,证明他所学的一切并非笑话。
“一个大学教授,象牙塔里能出什么事。”赵伟终于打破了沉默,低声嘟囔了一句。
语气里带着几分急于表现的焦躁,也带着对即将到来的“常规案件”的一丝期盼。
“失联二十四小时,大概率是突发疾病或者意外摔倒。”
沈心怡没有接话,她的视线越过赵伟,望向远处笼罩在雨雾中的大学城轮廓,心中隐隐有种不安。
李建国最后那句“非常规”的提醒,绝不是空穴来风。
当他们一行人穿过栽满法国梧桐的安静校园,最终拉起警戒线,踏入那间弥漫着旧书墨香与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气息的公寓时,赵伟就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这绝不是什么“突发疾病”。
公寓很大,是老式教职工宿舍楼里难得的四室两厅结构。
内部装修得古朴雅致,空气里漂浮着浓郁的陈年纸张和皮革的味道,满墙的书架从地板直抵天花板,上面塞满了各种语言的精装书籍,仿佛一座私人拥有的中世纪图书馆。
然而,客厅正中央那张巨大的红木书桌前,那幅景象却让所有在场的老刑警都感到了彻骨的寒意,顺着湿冷的裤脚一路爬上背脊。
刘正阳,那位在国内外历史学界都德高望重的白发教授,此刻正无比端正地坐在他的书桌前。
他身上穿着一件裁剪繁复、质地考究的欧洲中世纪贵族礼服,深紫色的天鹅绒面料上用金线绣着复杂的家族纹章,在勘查灯惨白的光线下反射着幽暗的光泽。
硬挺的白色蕾丝荷叶边领口,一丝不苟地托着他毫无血色的下颌。
姿态端正到了一种僵硬的程度,双手平放在书桌上摊开的一本厚重古籍上,仿佛正在夜深人静之时潜心阅读。
脸上还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神情平静得近乎安详。
可他早已没有了任何生命体征。
那双透过镜片看向古籍的眼睛,浑浊的瞳孔已经彻底散失了焦点。
现场没有任何挣扎或打斗的痕迹,门窗完好无损,室内一尘不染,所有物品都摆放得井然有序,仿佛一出被精心排演了无数次的舞台剧。
而刘正阳,就是这出无声死亡戏剧里,唯一的主角,也是唯一的观众。
只有在他脚边,一只歪倒的金属垃圾桶里,还留着昨晚吃剩的泡面盒子和一张揉成一团的便利店小票,那是这场盛大死亡仪式中唯一格格不入的景象。
“通知技术队,全方位取证,重点排查入口和通风口。”
沈心怡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她戴上双层乳胶手套,快步走了过去,蹲下身。
空气里除了书卷气,还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杏仁味,只有常年与各种药剂打交道的法医才能敏锐地捕捉到。
“初步判断,死亡时间在三到五小时之间。”她一边小心翼翼地检查尸体颈部和手腕,一边用冷静到没有起伏的语调说道。
“尸僵已经出现,尸斑呈点状分布,尚未完全融合。死者身上没有任何明显外伤,没有针孔,也没有挣扎和防御性损伤的迹象。”
她的目光落在刘教授交叠在书本上的手指上,那里的指甲床呈现出一种极不正常的、如同胭脂般的樱桃红色。
典型的急性氰化物中毒症状。
而且是某种罕见的、能通过呼吸道或皮肤接触迅速致人死亡的剧毒衍生物。
赵伟则指挥着手下,像一台精密仪器般勘察着现场的每一个角落,从门把手到窗台积灰,试图找到哪怕一根不属于这里的毛发,或是一枚模糊的指纹。
沈心怡的视线缓缓上移,掠过那身与死者学者身份格格不入的华丽礼服,掠过那张安详到诡异的脸。
这个场景……这种感觉……
一个念头如同深海中遥远的回声,开始在她的记忆里泛起。
这种充满仪式感的死亡现场,这种将被害人精心布置成某个特定角色的作案手法……
沈心怡感觉一股寒意并非来自外界,而是从自己的脊椎骨缝里渗透出来,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她猛地直起身,快步走到正在检查书架的赵伟身边,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凝重和干涩。
“赵伟,立刻向指挥中心申请调阅三年前的一桩悬案档案,最高权限。”
赵伟正用放大镜观察着书脊的排列顺序,闻言一愣。
“什么案子?和这个有关系?”
“‘剧作家谋杀案’。”
沈心怡一字一顿地说出这个在市局档案库里积灰已久的名字。
赵伟的瞳孔瞬间收缩。
他当然记得,三年前,市里一位颇有名气但性格孤僻的舞台剧作家,同样是在他独居的家中被发现死亡。
发现尸体时,他穿着一身完整的莎士比亚戏剧《哈姆雷特》里的戏服,手里紧紧握着一支中世纪风格的鹅毛笔,歪倒在自己刚刚完成的剧本前。
死因同样是急性中毒,现场同样没有任何凶手留下的物理痕迹。
那个案子动用了支队几乎全部的精英,查了整整半年,最终却因为线索断绝,成了悬案,也是李建国和许多老刑警心里的一根刺。
这是一个模仿犯。
一个蛰伏了三年之久,以近乎完美复刻的方式,重现了那场悬而未决的诡异谋杀的模仿者。
“马上调资料!凶手既然是模仿,动机和目标选择上就一定会留下和当年相似的线索!”赵伟的精神瞬间振奋起来。
挫败感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棋逢对手的亢奋。
他立刻拿出内部通讯器开始联系支队信息科。
“请求调阅三年前悬案S-3-047号,‘剧作家谋杀案’全部卷宗!我要现场照片、尸检报告、所有的勘查记录和走访笔录!马上发到我的终端!”
赵伟的指令清晰而急切,在他看来,一张尘封的旧案蓝图已经摆在了面前,他们只需要按图索骥。
沈心怡却没有他那么乐观。
她缓缓摇了摇头,冰冷的视线重新回到刘正阳教授那尊雕塑般的尸体上。
不,没那么简单。
赵伟以为这是一张地图,但他似乎忘了,三年前那张‘图’,本身就是一张没有路线、没有目的地的白纸。
模仿犯罪,尤其模仿一桩悬案的背后,往往隐藏着比原作凶手更复杂、更偏执的心理动机。
复制不是目的,这更像是一种挑衅,一种炫耀,甚至……是在传递某种只有特定人群才能解读的信息。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本摊开的古籍上。
书页已经泛黄,上面是晦涩难懂的拉丁文手抄体,配有大量复杂的天体运行插图,似乎是一本关于欧洲中世纪星象学的珍本。
在摊开的书页正中间,夹着一枚造型奇特的金属书签,在勘查灯的光线下闪烁着冷硬的光。
她走过去,从勘查箱里拿出无菌镊子,小心翼翼地将那枚书签夹起,放进透明的证物袋里。
书签呈完美的圆形,直径约五厘米,黄铜质地,上面用一种近乎疯狂的精度镂空雕刻着复杂的星盘与齿轮图案,冰冷而精密,散发着一股与这间书房里所有藏品都格格不入的、属于现代工业的秩序感。
这东西,是凶手留下的“签名”,还是死者自己的收藏?
指挥中心里,李建国戴着耳机,静静听着沈心怡条的现场汇报。
“……死者刘正阳,初步判断为急性中毒。”
“……现场布置与三年前‘剧作家谋杀案’高度雷同,判断为模仿犯罪。”
“……现场发现一枚奇特的金属书签,疑似凶手遗留物品。”
每一个关键词,都像一颗沉重的石子,投入他本就不平静的心湖。
模仿杀人。
还是模仿一桩根本就没能侦破的悬案。
这意味着,所有常规的刑侦手段,所有依赖于大数据和逻辑链的侦查模式,很可能再次陷入三年前那个无解的迷宫。
凶手像一个隐藏在幕后非常高明的戏剧导演,他沉醉于自己的作品,蔑视着台下的警察。
他留下的不是指纹和脚印这些凡俗的痕迹,而是一个又一个精心设计的、充满象征意义的符号。
这种充满“表演”性质的案件,需要一个能看懂戏的人来破解。
一个不按常理出牌,能从演员的姿态、台词的韵脚、舞台的布光中读出导演真实意图的“剧评人”。
李建国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了一个身影。
那个穿着皱巴巴t恤,一脸懒散地靠在审讯室椅子上,却能用几句看似不正经的段子和脱口秀式的吐槽,精准地剖开所有谎言和伪装的年轻人。
他的手指,在冰凉的办公桌面上无声地敲击着,一下又一下,像在校准一道迟来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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