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夏夜，闷热无风，乾清宫东暖阁内却寒意森森。烛火将两道拉得极长、几乎要撕裂的身影投在冰冷的金砖地上。康熙帝玄烨负手立于御案前，明黄色的龙袍在灯火下泛着威严却孤寂的光。他面前数步之外，太子胤礽直挺挺地跪着，脸色苍白如纸，嘴唇紧抿，唯有那双酷似其父的深邃眼眸中，燃烧着屈辱、不甘，还有一丝几乎要破眶而出的、被至亲背叛的绝望烈焰。
“皇阿玛！”胤礽的声音嘶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儿臣……儿臣从未有过不臣之心！索额图构陷！凌普欺瞒！儿臣是被蒙蔽的！求皇阿玛明察！”他重重叩首，额角触及冰凉的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康熙缓缓转过身，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让人看不清神情，只有那声音，冰冷得如同数九寒冰：“蒙蔽？你是一国储君！是朕亲手教养、寄予厚望的皇太子！一句‘蒙蔽’，就能抵消你结党营私、窥探帝踪、乃至纵容属下跋扈不法的罪过吗？！”最后一句，已是厉声喝问，带着雷霆之威，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
胤礽猛地抬头，眼中血丝遍布：“结党？若非皇阿玛将儿臣置于众兄弟觊觎之下，步步掣肘，儿臣何须自保？！窥探帝踪？若非皇阿玛近年来对儿臣猜忌日深，动辄得咎，儿臣又何须惶惶不可终日，想知道皇阿玛何时会对儿臣彻底厌弃！”他几乎是吼出来的，积压多年的委屈、恐惧和愤怒，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康熙瞳孔骤缩，胸口剧烈起伏，指着胤礽的手微微颤抖：“逆子！你……你这是在怨朕？！”
“儿臣不敢怨！”胤礽惨然一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儿臣只是不明白！自幼时起，皇阿玛亲手教儿臣读书写字，教儿臣治国之道，将儿臣抱于膝头，言说这万里江山，将来都要托付给儿臣！为何……为何如今却视儿臣如仇雠？仿佛儿臣呼吸都是错，存在便是罪！”
这番话，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狠狠刺穿了康熙坚硬的心防。他眼前一阵发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冰雪聪明的稚童，咿呀学语时便被他抱上龙椅，奶声奶气地念出“唯仁者宜在高位”；看到了那个少年太子，在春蒐秋狪时英姿勃发，在经筵日讲上对答如流，群臣交口称赞，他心中是何等骄傲！那是他倾注了最多心血的作品，是他对赫舍里皇后的承诺，是大清未来的希望！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是随着胤礽年长，羽翼渐丰，朝中自然形成的“太子党”让他感到了威胁？是其他皇子日渐成人，才华出众，让他看到了更多选择，也滋生了更深的权衡？还是……他自己日渐衰老，对权力的掌控欲越发强烈，无法容忍身边有任何潜在的、哪怕是他亲手培养的挑战者？
父子二人，一个站在权力的巅峰，孤独而多疑；一个被困在储君的位置上，焦虑而绝望。他们太像了，一样的骄傲，一样的敏感，一样的渴望绝对的控制与安全。这过分的相似，在权力的催化下，没有成为默契的基石，反而变成了相互折磨的利刃。
“朕视你如仇雠？”康熙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痛楚，“胤礽，你若安分守己，谨言慎行，朕何至于此？！你可知朝野上下，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有多少人盼着你行差踏错，盼着朕……废了你！”
最后三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带着一种决绝的残忍。
胤礽如遭雷击，浑身剧颤，不可置信地看着康熙，眼中的光一点点熄灭，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灰败。他明白了，无论他如何辩解，如何努力，在皇阿玛心中，那根名为“猜忌”的刺，早已深种，无法拔除。所有的父爱，在绝对的皇权面前，都显得如此脆弱和……可笑。
他不再叩首，也不再争辩，只是缓缓地、用一种近乎破碎的平静语气，低声道：“皇阿玛……儿臣，知道了。”
这一声“知道了”，比任何激烈的反抗都更让康熙心惊。他看到了儿子眼中那瞬间坍塌的信仰，那被彻底摧毁的依赖。一股巨大的、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的心慌和刺痛攫住了他。他几乎要上前一步，想扶起这个他曾经视若珍宝的儿子，想说些什么挽回的话。
但帝王的尊严、被挑战的权威、以及对未来不可控的恐惧，像铁箍一样捆住了他的手脚。他最终只是僵硬地转回身，背对着胤礽，挥了挥手，声音沙哑而冰冷：“下去吧。闭门思过，无朕旨意，不得出毓庆宫半步。”
胤礽缓缓站起身，因久跪而踉跄了一下，但他很快稳住了。他最后看了一眼康熙那高大却充满孤寂的背影，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带着无尽嘲讽和悲凉的弧度，然后，转身，一步一步，走出了乾清宫。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碎裂的心上。
殿门在身后沉重地合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康熙独自一人站在空荡荡的大殿中，烛火噼啪作响。他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多年前抱着小胤礽时，那软糯的温度。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疲惫和孤独感，排山倒海般袭来。
“保成……”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呼唤，从他唇边逸出，那是胤礽的乳名。只有在这种绝对无人的时刻，他才会允许自己流露出一丝属于父亲的软弱。
他知道，经此一夜，父子之情已裂开了一道无法弥补的深渊。他们就像双日同天，注定无法共存，最终的结局，恐怕只能是……一死一伤，或……同归于尽。
而远在毓庆宫的胤礽，屏退了所有宫人，独自坐在漆黑的殿内，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脸上再无一丝波澜，只有眼底深处，那一点被绝望和恨意点燃的、幽暗的火星，在无声地燃烧。
这一场父子君臣的相爱相杀，没有赢家，只有被权力和猜忌碾碎的血脉亲情，以及，一个王朝盛世之下，悄然蔓延的悲剧阴影。镜中双影，终成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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