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来时,已身处家中那熟悉的沙发上。
身体的触感先于视觉回归。
阳光透过窗帘缝隙,顽强地挤进来一道,在地板上投下刺眼的光带,无数微小的灰尘在其中飞舞。
安静。太安静了。
没有那颗光球永不停歇的碎碎念,没有电锯的轰鸣,没有咋咋呼呼的“小江!”。
世界还在运转,但他的世界,像是按下了静音键,所有鲜活的、吵闹的、让他心烦又习惯的声音,都消失了。
心口的位置,那团与灵魂糅合的光韵,此刻异常平静。
他现在完全不想动,不想思考,不想面对窗外那个世界,不想面对那颗聒噪的种子,更不想面对内心那片巨大的荒原。
于是,他抬起了手。
只是心念微动,那平静蛰伏的光韵便如同最温顺、最听话的仆从,无声无息地从他指尖流淌出来。
一层近乎透明带着微弱混沌波动的光膜凭空出现,瞬间将整个屋子包裹得严丝合缝,如同一个精心编织的茧。
外界的喧嚣瞬间被彻底隔绝,消失得干干净净。
这更像一个巨大的、自我流放的囚笼。
它隔绝了外界一切可能的侵扰与窥探,也将江言他自己,彻底封死在了这个绝对安静的方寸之地。
没有人知道江言在里面做了什么,是沉睡,是发呆,还是面对着空无一物的墙壁,咀嚼着那份无人能分担的失去。
或许都不是。
时间回溯到几个小时前,雾霭之境木屋内
屋内两“人”相对而坐。
翠绿的竖瞳清晰地映着对面神明那淡然的身影。
她纤细白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木杯的边缘,杯中是依旧温热的、散发着奇异清香的茶水——
这茶由神明指尖随意催生出的嫩叶所沏,本有安抚神魂、梳理能量的神效。
此刻却似乎无法平息她生命深处的……波动。
鹿青的声音带着一丝在她身上极为罕见的犹豫。
“好像,有点……过头了…”
她的目光被杯中微微晃动的液体牢牢吸住。
朽木讷只是微微抬起眼睑,空漠的眼中掠过一丝不解。
鹿是在担心……伤到了那个叫江言的人类?可祂分明已最大限度地收敛了力量。
“此等规模,还算大?”
祂反问,语气平淡,似乎在客观地权衡着力量等级的尺度。
“我未使大地裂开深渊,未令熔岩覆盖城邦,仅是一场风雨与草木的……自然响应。”
在祂那源于世界本源的认知里,没有将整个大陆板块沉入海底,没有让地心之火喷涌而出吞噬文明痕迹,仅仅是一场覆盖范围的暴雨和一些“小小”的植物,这已是极大的克制。
这海也确实放到江言家门口了。
鹿青沉默了片刻。
“果然还是……冲动了吗?”
她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像叹息,更像是在整理自己那鲜少泛起涟漪的思绪。
这次配合神明的“演出”,是否在某个环节,超出了最初的预估?
“为何,”祂的不掺杂任何个人情感的好奇,“他的灵魂,存在着如此明显的残缺?”
那日,祂强行探入江言心口,试图剥离光韵时。
所触及的那触目惊心的灵魂裂痕,如同破碎后又被拙劣手法勉强粘合的琉璃,始终让祂难以释怀。
这种程度的灵魂残缺,按理说根本不可能承载光韵这种等级的本源之力,更遑论与之形成一种微妙而危险的共生关系。
这完全违背了“祂们”所想的意外。
果然,“意外”就应该意外。
这个问题如同投入绝对平静湖面的石子,在鹿青古井无波的心中也激起了细微的涟漪。
那困扰她许久的疑问再次浮上心头:
“就是因为这个根源性的残缺,他才不能随意、完整地动用光韵的力量,每次强行催动都伴随着极大的风险。但我至今……也不明白为何会如此?”
她罕见地流露出一丝自我怀疑的痕迹,清冷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极不易察觉的迷茫。
难道是自己当初……学艺不精?
不可能。
这个念头刚升起就被她否定。
她对自己的能力有着绝对的自信。
作为由神明亲手点化的第一个生灵,她对生命形态、能量流转、灵魂本质的理解早已臻于化境,
在漫长岁月中见过无数奇异的存在。
可偏偏江言灵魂那奇特残缺的成因,却成了她近乎永恒的生命里,一个始终无解、萦绕不去的谜题。
朽木讷的目光穿透了表象,直接触及了问题更深层的本质,缓声道:
“罢了。残缺也罢,完整也好,终是此界孕育出的一个‘意外’。此次之举,”
祂的语气里带上了可称之为“凝重”的情绪,
“动静终究不小。或会引得某些…早已蛰伏在时间长河阴影下的‘东西’,提前投来目光。”
鹿青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木杯,温热的茶水因此微微晃动了一下。
她当然明白造物主指的是什么——
那些在历史尘埃与维度夹缝中若隐若现,始终觊觎着世界本源力量的古老存在。
光韵此前或许还能隐藏,但金巷子那次,足以成为吸引那些黑暗存在注意的醒目灯塔。
“果然还是…冲动了吗?”
鹿青的声音里难得带上了一丝清晰的忧虑。
她并非害怕那些存在,只是深知一旦被这种层级的“麻烦”沾上,想要再甩脱,便是难如登天。
尤其是对江言那个本身就状况不断的家伙而言。
朽木讷没有直接回答她的反问,只是端起茶杯,将杯中剩余的、那由世界规则具现化的“茶汤”一饮而尽。
随即,她看向朽木讷,目光已恢复了一贯的澄澈与平静,“希望他们……能按捺得住。”
“他们”——一个模糊却沉重的指代,涵盖了那些潜藏在文明阴影与维度间隙中、对异常能量波动,尤其是涉及世界本源力量的波动,极度敏感的各方势力。
“事情既已发生,多想无益。”朽木讷站起身来。
祂的声音重新带上了神只特有的超然与淡漠,“接下来,便看他的‘造化’了。”
“造化”二字,在祂口中不带有任何人类的期许、担忧或怜悯,只是平静地陈述一个即将自行展开的事实。
鹿青也跟着轻盈起身,赤足落在光滑的木板上。
她看着造物主走向窗边的背影,竖瞳中最后一丝波动也归于平息,只剩下绝对的理性与笃定。
她相信“他”——那个总是把自己搞得狼狈不堪、满嘴歪理、却又在关键时刻异常可靠的江言。
不然,当初自己就不会在无数可能性中,选择将光韵托付给他。
这决定里,或许也掺杂了一丝她自己都未必清晰察觉的私心,但……不多。
朽木讷并未回头,只是负手立于窗前,望着外面那浓稠雾霭。
“若连这点风浪都经不住,”祂的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裁定万物命运的冷酷,“那也不必理会了。”
沉默再次降临,比之前更加厚重。
鹿青安静地站在祂身后,以为朽木讷正在思考某些关乎世界核心平衡的深奥问题。
或许在计算着此次事件对未来的深远影响,或许在规划着下一步应对那些可能被引来的“目光”的策略。
就在鹿青微微吸了一口气,酝酿好措辞,樱唇微启,准备就“可能引来的麻烦”进行更深入探讨的刹那——
“你说,”
朽木讷的声音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
但这次,不再是那种空灵悠远、直接在意识海回荡的咏叹调,而是实实在在的人类在认真探讨一个逻辑难题时才会有的疑惑腔调。
“‘毁灭世界’这个借口……是不是有点太不切实际、太敷衍了事啊?”
“……”
鹿青翡翠色的竖瞳几不可察地睁大了一瞬,出现了短暂的卡顿。
朽木讷双手抱臂,微微蹙眉,脸上摆出一副“我正在认真思考一个逻辑难题”的专注表情。
甚至还像人类感到困惑时那样,微微歪了歪头,尖长的耳朵随着这个略显稚气的动作轻微一颤。
配合祂此刻相对“人性化”的形态,竟真有几分像在思考难题的……小孩子?
“感觉好随便,”
祂继续用那种带着点苦恼和挑剔的表情,像是跟同僚讨论剧本漏洞般对鹿青补充道,
“一点铺垫和伏笔都没有。就那么‘轰’的一下,就直接宣布要‘归零重置’了。人类不是最讲究……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哦,对了,‘起承转合’?或者更关键的,‘动机的合理性’?”
“还有,”祂似乎想起了江言最后的吐槽,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点耿耿于怀的求证意味,“我的演技……真的很差吗?”
鹿青感觉自己那近乎永恒的生命里,似乎真的太久没有回到这片本源之地,近距离接触造物主的本性,以至于有些忘记了……
神明在思考某些问题时,其角度可以如此……清奇。
朽木讷显然沉浸在自己的逻辑困境里,对鹿青的微妙反应毫无所觉。
祂又踱了一步,修长的手指摸着光洁的下巴,继续沉思,像要给一个被打了差评的剧本努力打补丁:
“嗯……虽说是为了修复世界本源、驱除人类文明过度发展积累的‘毒瘤’而不得不进行的‘归零重置’,但……”
祂顿了顿,似乎在浩瀚的词库里寻找更贴切、更符合“戏剧要求”的词汇。
“这个理由直接抛出来,对于像江言那样思维跳脱、不按常理出牌的人类个体——而言,是不是显得太生硬、太……‘反派脸谱化’了?缺少一点……嗯……宿命的悲壮感?或者,更严谨的因果链条的必然性?”
祂越说越认真,甚至伸出手指在空中虚点了几下,模拟着戏剧冲突应有的节奏与层次:
“你看,按照人类那些广泛流传的故事模板,意图毁灭世界的大魔王,要么是积累了千年万载的深仇大恨,要么是被逼无奈走投无路的绝望反扑,要么是追求某种极端扭曲的‘净化’或‘升华’理想……”
“总要有个说得过去的、能引起旁观者哪怕一丝扭曲共鸣的‘前情提要’吧?
“我们这次是不是太……直白了点?缺乏艺术加工。”
“噗……”
一声极其轻微、又迅速被强行压抑下去的气音,从鹿青那传来。
朽木讷疑惑地看向她,只见鹿青依旧维持着那副万年不变的冰山脸,只是嘴角的线条似乎比平时绷得更紧了些。
就在朽木讷似乎还意犹未尽,想要继续深入探讨“反派角色塑造学”与“灭世动机合理化”这一宏大课题时——
“看…什…么看!再…看,揍…你…昂!”的声音,模糊地从木屋外传来。
屋内的气氛瞬间发生了微妙而迅速的转变,之前的“学术探讨”氛围一扫而空。
鹿青几乎是立刻,向依旧沉浸在“剧本反思”中的朽木讷的方向,嘴唇微动,声音压得极低提醒:
“他来了。”
朽木讷挺直了之前略显随意的背脊,下颌微微抬起,周身那属于世界意志的漠然威严如同无形的披风瞬间加身,声音也恢复了那份空灵与疏离:
“……来了又如何?我岂会惧他一个凡……一个意外?”
话虽如此,在鹿青的注视下,祂的身体却非常诚实地“乖巧”,迅速坐回了原来的位置,并且端起了桌上的茶水,摆出了一副高深莫测的姿态。
几乎就在同时,木门被一股裹挟着外界湿冷雾气和不耐烦怨念的风,“吱呀”一声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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