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言把最后一处墓地扫完,长舒一口气——才怪。
他熟练地从兜里掏出那朵用旧电池和包装纸拼成的破花,随手插在土堆前,点火。
火苗“噗”一声窜起来,贪婪地舔舐着花瓣,烧出一股塑料味。
“不是兄弟不帮你,这是最后帮你一回了。下辈子记得找个靠谱点的甲方。”他蹲在那儿,嘴里念念有词。
种子飘在一旁,毫不留情的戳穿:虚伪!你明明只是把他卡里最后那点钱刷干净了。
“胡说!”江言头也不回,理直气壮,“这叫等价交换,有多少钱办多大事儿,懂不懂商业精神?”
火越烧越旺,电池在高温下发出细微的“滋滋”声。
焦黑的纸屑随风打转,像极了被撕得稀巴烂的黑历史。
江言看着那点子余烬,耸耸肩。
他能做的就这么多,至于微笑小姐最后是要格式化重启还是咋地,那就不归他管了。
也许这次,连带着那个存储器,都能一块儿清干净。
他刚站起身,拍掉裤腿上的灰,就听见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轻得几乎不像人发出的。
江言回头,乐了。
月光下,微笑小姐静悄悄地站在那里,裙摆被夜风轻轻吹动。
她看着那堆还没完全熄灭的灰烬,又看向江言。
“追得挺快,”江言挑眉,语气懒洋洋的,“所以这是终于学会接受了?不再哭着喊着要格式化自己了?”
微笑小姐没有立刻回答。
她微微垂下眼睫,那双电子眼的焦距细微地调整着,长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浅浅的阴影,——异常像人,像极了人类不安时的模样。
连江言都忍不住想:陈工要是看见她现在这样,大概会觉得他梦想中那个“真正的机械人”,成了。
她走上前,绕过江言,蹲在了那块没有名字、只有几道模糊划痕的墓碑前。
“会是谁……替他立的墓呢?”她轻声问,声音平稳,但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缓慢流动。
江言揣着明白装糊涂,也跟着瞎扯:“对啊,谁呢?真难猜。”
微笑小姐没接他的话茬,只是静静看着墓碑。
江言转身就走。
喂喂喂!种子此时才后知后觉地叫起来,那花,真的不会爆炸吗?!
“我怎么知道?”江言回得漫不经心,脚步都没停,“反正要炸也炸不到我。”
他双手插兜,哼着那首永远不在调上的歌,晃晃悠悠地走。
这时,江言的手机非常不识趣地炸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他瞥了一眼,来电显示:梵古寨。
刚接起来,就听见对面语气又冷又硬,跟讨债似的:“石清川不见了。”
江言:“哦。”
梵古寨:“你‘哦’什么?他最后通讯定位在你那边!”
江言面不改色:“可能我人格魅力太强,他梦游来找我谈心?”
电话那头传来疑似捏碎眼镜架的声音。
江言:“喂?喂喂?信号不好——嘟。”
他潇洒挂断,一抬头,时间显示凌晨1点整。
再一抬眼,一道人影悄无声息地站在前方阴影里,跟恐怖片开场似的。
江言嘴角一抽,内心疯狂吐槽:一个两个走路都没声,属幽灵的吗?出场费结一下啊喂。
但表面上,他瞬间扬起一个堪比清晨太阳般灿烂(且虚伪)的笑容,挥手道:“早上好啊,小石头?”
石清川没说话,只是向前走了两步。
路光照亮他一半的脸,没什么表情,但眼睛亮得有点吓人。
下一秒,他忽然加速,猛地扑过来,一把将江言抱得死死的。
江言差点被这突如其来的“投怀送抱”撞得后退半步,内心继续刷弹幕:
失忆的能力是不是过期了?怎么现在还没发作?差评,必须打个一星。
石清川的手臂勒得极紧,江言其实不需要呼吸,但依然象征性地拍了拍他的背:
“轻点轻点,呼吸不过来了。”
怀里的少年却在发抖。细微压抑的颤栗透过衣料传来,像只被雨淋透后终于找到窝的小动物。
江言垂在身侧的手顿了顿,最后还是抬起来,胡乱揉了一把石清川的头发,语气依旧欠揍:
“都多大了,还学人家玩深情拥抱?是不是偷看什么奇怪电视剧了?”
石清川的声音闷在他胸口,带着点委屈:“……不要丢下我。”
上次江言消失几天再出现,他就想这么做了。只是那时还要面子,硬撑着装冷静。
他攥着江言衣角的手指用力到关节发白,像是怕一松手,这人又原地消失了。
江言感觉事情大条了。
玩脱了。这次好像真的过头了。
他把人捡回来,又随手丢下,现在小孩明显ptSd了,依赖度高得离谱。
难道蚀光没清干净?不可能啊。他出手还有漏的?
“喂,”他屈指,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石清川的额头,“松手,树袋熊都没你抱得紧。我伤口要裂了,医药费你出啊?”
石清川非但没松,反而把脸埋得更深,声音执拗。
江言无声叹气,语气却依旧懒洋洋的:“记性喂狗了?我说过的——没有谁会永远陪着谁。这话还热乎着呢。”
石清川身体一僵。
原来那么早……他就已经准备好了告别。
他缓缓松开手,后退两步,低下头,碎发遮住了眼睛,看不清表情。
“好啦,”江言试图活跃气氛,“现在你该操心的是下周的测试。梵古寨放话了,你再挂科就完了。”
石清川没应声,身体微微晃了一下。
效果终于上头了。江言想。
他看见少年脑袋一点一点,显然已经困得神志不清,却还在强撑。
倒下前,石清川模糊地听到江言似乎说了句“……会回来的”。
但他已经无法思考,最后挤出两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
“骗子……”
然后整个人就软软地向前倒去。
江言眼疾脚快——哦不,是眼疾手快,连忙上前一步伸手捞住他,避免了他与大地亲密接触的命运。
“好重。”他嘴上嫌弃,动作却利落地将石清川扛上肩,调整了一下姿势,让他不至于太难受。
江言扛着人,一边走一边跟飘在旁边的种子抱怨:
“真是的,一个两个都不让人省心。我这监护人当得比保姆还累,工资还不涨,亏大了亏大了。”
活该。
“我说种子,”江言歪了歪头,对着肩侧的种子抱怨,“我这监护人当得是不是太称职了点?又当爹又当妈,还得兼职人形安眠药和搬运工……”
种子慢悠悠地转了个圈,毫不留情地吐槽江言的一切。
“喂喂喂,能不能说点吉利的?”江言翻了个白眼,“我这么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死了那是世界的损失!”
是是是,损失了一个祸害。
种子飘到石清川脸颊旁边,你每次玩的都这么大,你看他睡着了还皱着眉,抓着你的手跟抓着救命稻草似的。
江言低头瞥了一眼。
确实,石清川即使在无意识的昏睡中,手指也紧紧攥着他的一片衣角。
他沉默了几秒,脸上那惯有的笑容淡了下去。
风吹起他额前散落的碎发,露出其下那双总是盛满惫懒或戏谑的眼睛。
此刻在路光下,竟显出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空洞。
“种子,”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几乎散在风里,“你说,这些人……一个两个的,到底怎么回事?”
嗯?什么怎么回事?
“为什么总是……黏上我?”
江言的语气近乎茫然的困惑,“小红是,小雨是,现在这小石头也是。”
连康乃馨他们,他都不知道怎么说了。
他看起来就那么像好人?像那种能托付终身……啊呸,托付未来的靠谱成年灵性?
可能因为你确实在关键时候比较靠谱?种子试图分析,虽然你平时又懒又贱还自恋,但真出事,至少没掉链子。就像上次,你……
“打住打住,陈年老醋就别提了。”江言打断它,“靠谱?得了吧。”
他顿了顿,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种子倾诉,声音低沉了下去:
“不靠谱,怕麻烦,总是打哑谜,打架靠外挂。以前我还见谁杀谁。”
“现在我满嘴跑火车,十句话里九句是假的,还有一句得反着听。”
他活了太久,心早就麻木了,对大多数事情都提不起劲。
“我还觉得活着也就那么回事,哪天彻底消失了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
“人生信条是‘努力不一定成功,但不努力一定很舒服’。”
他都不知道为什么还有人靠近自己。明明自己表现的够差了。
他一条条数落着自己,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
小江……种子的光芒微微黯淡,似乎想安慰他。
“你看,”江言却忽然又笑了起来,恢复了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脆弱只是错觉。
“我浑身上下都是毛病,自己都活不明白。他们到底图什么?一个个的,在以前早把他们豆沙了。”
他摇了摇头,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我无形中散发了什么‘快来依赖我’的诡异光辉?”
“还是说得了不靠近我就会死的毒药?”
我怎么知道,反正我是挺爽的。嘿嘿。
种子还补了一刀,跟他在一起,永远猜不到下一秒是惊喜还是惊吓,生活充满了‘乐趣’。
“滚蛋!”江言笑骂,“我这叫丰富多彩的人生体验。”
种子变成小孩眨巴着眼,忽然开口:说完了?
“啊,说完了。”江言看着种子拟态有些愣神,“是不是劣迹斑斑,罄竹难书?”
女孩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眼神清亮得有点过分。
然后,她“哦”了一声。
知道了。她说。
江言:“就这?这反应不对啊!”
江言说着种子这演的不行,正常情况下不该是小朋友幻想破灭哭着跑开吗?
小孩模样的种子一条条复述,清晰得让江言眼皮直跳。
复述完毕,她点了点头,总结陈词:嗯。缺点很多。
江言刚要咧嘴说“看吧”,却被种子下一句话直接堵了回去。
所以呢?她反问,语气里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疑惑,这和你会不会突然消失,离开,有什么关系?
江言:“……”
她上前,扯住江言的外套袖子,力道不大,但很固执。
缺点多,是你的事,她低着头,声音闷闷的,却像颗小钉子似的砸进江言耳朵里,黏着你,是我的事。
江言张了张嘴,所有插科打诨的话在舌尖转了一圈,最后居然一个音都没蹦出来。
他想起了一个人,一个早已死去…被雪活埋的人。
无所谓了,反正后面也已经没有她的戏了,就这样吧。
他抬手,习惯性地想揉乱‘她’的头发,动作到一半却顿了顿,最后只是轻轻搭了上去。
“变回去。”他对意识之种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以后不准再随便翻看这段记忆。”
意识之种本不应该能读取到他如此久远、封锁如此严密的记忆碎片。
他不愿意面对这个形象的再次出现,哪怕只是虚拟的投射。
他问:“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种子茫然,它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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