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东偏殿内只余一盏孤灯。窗外月色清冷,透过精钢暗格的缝隙,在光洁的地面上切割出几道狭长的、如同牢笼栅栏般的光影。
云芷独自坐在窗边的矮榻上,那个玄青色的织锦囊静静置于膝头。锦囊触手冰凉,上好的丝缎在灯下泛着幽微的光泽,那块羊脂白玉扣更是沁着寒意,与她指尖的温度格格不入。
里面,是她曾经梦寐以求的东西。
一份清白的身份,一笔丰厚的钱财,一条远离京城这是非之地的生路。
自由。
这个词,在她作为罪臣之女、在狱中挣扎求生时,在她被萧绝强掳入府、命运不由自主时,曾是她心中唯一燃烧的执念。她渴望呼吸没有枷锁的空气,渴望行走在无人认识她的土地上,渴望摆脱这具身体原主带来的罪责与这诡谲朝堂的倾轧。
如今,这份自由,被盛放在这方寸锦囊之中,由那个曾给予她最多禁锢的男人,亲手奉上。
她应该立刻收拾行装,在天明城门开启的第一时间,拿着它头也不回地离开。关西路远,但天高海阔,总有她一隅安身立命之处。以她的能力和这份新的身份,安稳度日并非难事。
这是最理智的选择,也是最安全的选择。
可是……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那间书房的方向。那里,书案上还摊开着未及合拢的卷宗,那幅巨大的“罪案图”副本依旧悬挂,上面密密麻麻的连线与标注,无声地诉说着一个远未终结的故事。
李维等人伏法,只是斩断了这庞然怪物探出的几条触手。真正的核心——“影阁”依旧隐匿在黑暗里,如同毒蛇,随时可能再次露出獠牙;那条神秘的“幽灵水道”尚未完全浮出水面;顶替了“小蝶”身份的翠浓不知所踪;还有那位高深莫测、连皇帝都暂且按下不表的裕王……
这些,都像是一张无形的大网,依旧笼罩在京城上空,也笼罩在……他的身上。
她想起萧绝。想起他冷硬外表下,提及母妃时眼中一闪而逝的沉痛;想起他在金殿之上,面对皇帝“到此为止”的旨意时,那紧握的拳头和压抑的怒火;想起他邀请她留下时,那双深邃眼眸中毫不掩饰的信任与倚重。
他需要她。
不是作为一个工具,而是作为一个能与他并肩剖析迷雾、追寻真相的同行者。
这个认知,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远比他给予的任何赏赐或威胁都要深远。
留下,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她将主动踏入更深的权力旋涡,与那个隐藏在帝国最高处的阴影为敌。意味着她将时刻面临“影阁”的暗杀,承受难以预料的明枪暗箭。意味着她将永远告别平凡安稳的生活,她的名字“云芷”,将彻底与靖王府、与这些诡谲莫测的案件捆绑在一起。
这是一种更深沉的、由她自己选择的“枷锁”。
她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锦囊上冰凉的玉扣。自由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却仿佛有千斤之重。
她想起自己第一次触摸那具焦尸骸骨时的感觉,那种透过冰冷骨骼、试图聆听亡者低语的使命感。她想起自己一笔一画,将模糊的线索勾勒成清晰图像时的专注。她想起在金殿之上,当泥塑容颜重现、当李维在她的话语下崩溃时,那种以自身所学、撼动不公、逼近真相的……价值感。
这身来自异世的技艺,这双能画骨绘形的眼睛,难道最终的价值,只是为了换取个人的苟且偷生吗?
若她就此离去,固然得了自由身,但她的心,真能获得安宁吗?那些尚未昭雪的冤屈,那些依旧潜伏的危机,那个……独自面对这一切的男人,是否会成为她余生无法释怀的挂碍?
“枷锁”……或许,真正的枷锁,从来不是外界的束缚,而是内心的逃避与懦弱。
选择自由,可能意味着永远的漂泊与内心的负罪。
选择留下,固然前路凶险,却可能找到属于她云芷的、独一无二的“道”。
烛火噼啪一声,爆开一朵灯花,惊醒了沉思中的云芷。
她缓缓低下头,看着膝上的锦囊,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如同被风吹散的薄雾,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明而坚定的光芒。
她伸出手,不是拿起锦囊,而是将它……重新系紧。玉扣发出清脆的“咔哒”声,仿佛一个绝定的落锁。
然后,她站起身,拿着这个承载着“自由”承诺的锦囊,走到内间,打开了那个存放她画具和私人物品的樟木箱子。她没有丝毫留恋,将锦囊放在了箱子的最底层,用几件寻常的衣物轻轻覆盖。
做完这一切,她直起身,长长地、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什么,又仿佛背负起了什么。
她转身,走到书案前,目光落在那幅“罪案图”上,落在那个代表着裕王的、巨大的问号之上。
窗外,晨曦微露,第一缕天光挣扎着穿透云层,试图驱散长夜。
云芷拿起一支画笔,在指尖熟练地转了一圈,笔杆温润的触感熟悉而令人安心。
自由与枷锁,从来不是非此即彼的选择。
她选择了留下,选择了与那个让她心绪复杂的男人并肩前行,选择了用她手中的笔,去绘制一条更为艰难、却也更为波澜壮阔的道路。
这,是她的选择。
(第五十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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