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的杀机，如同投入水面的石子，涟漪散去后，留下的是更深沉的警惕与对前路愈发清晰的认知。那具被清理干净、沉入河底淤泥的水鬼尸体，像一道无形的烙印，刻在每个亲历者的心头。接下来的航程，风平浪静得近乎诡异，但所有人都明白，这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对手刻意营造的假象。萧绝加派了警戒，日夜不休，他自己也几乎不再安眠，如同一柄始终出鞘三分的利剑，寒光凛冽地镇守着这艘驶向迷雾深处的航船。
数日后，官船终于缓缓驶入了扬州地界。
与北方冬日的肃杀枯寂截然不同，甫一进入扬州水域，空气便陡然变得湿润、柔和起来。天空是常年浸染水墨的宣纸，灰蒙蒙的，透着一种温润的光感。细雨如酥，悄无声息地飘洒着，不像下雨，倒像是一场弥漫天地的潮湿的雾。两岸不再是裸露的黄土，而是葱茏的、即使在冬日也依旧顽强保持着绿意的草木，间或点缀着几株早早感知到地气回暖、吐出嫩芽的垂柳，柔韧的枝条在烟雨中拂动，如同美人浣纱。
河道明显变得繁忙，各式各样的船只穿梭往来，乌篷船、货船、装饰华丽的画舫，橹声欸乃，人声隐约，交织出一派与京城迥异的、充满生机的市井气息。空气中弥漫着河水、泥土、草木以及某种甜腻花香混合的独特气味，这便是江南了，温柔缱绻，却又在朦胧水汽中隐藏着无数可能。
官船并未直接驶入最繁华的码头，而是在萧绝的示意下，选择了一处相对僻静、但视野开阔的私人客舍码头停泊。这处客舍名为“听雨轩”，依水而建，白墙黛瓦，飞檐翘角，掩映在几丛疏竹之后，显得清幽而雅致，显然是精心挑选的落脚点。
一行人入住听雨轩，自有暗卫提前打点好一切，悄无声息，并未引起过多注意。萧绝入住主院，云芷则被安排在相邻的一座独立小楼，推开窗，便能看见蜿蜒的河道和远处笼罩在烟雨中的扬州城轮廓，景致极佳。
连日的舟车劳顿，加上运河上那场惊心动魄的刺杀，让云芷身心俱疲。此刻置身于这完全陌生的江南水乡，听着窗外淅淅沥沥、永无止境般的雨声，闻着空气中湿润的、带着植物清甜的气息，她紧绷了许久的心弦，竟不由自主地微微松弛下来。
她站在窗前，望着外面。雨丝如线，将天地万物都笼罩在一片空蒙之中。远处的石桥、近处的乌篷船、对岸模糊的屋舍，都像是褪了色的古画，静谧，安详，带着一种被时光浸润后的温柔。这与京城巍峨宫墙带来的压迫感，与运河上那生死一线的杀机，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对比。
一种难以言喻的触动，在她心中滋生。是久违的宁静，也是对这片未知土地复杂性的直观感受。
她忽然很想将眼前这片景象留下来。
不是用画皮师那剖析真相、追寻隐秘的笔，而是用一种更纯粹、更接近于“美”本身的方式。
她转身，走到随身携带的画具箱前，取出一张质地细腻的宣纸，缓缓铺开在临窗的书案上。没有调用任何特殊的药墨，只是选用了最普通的油烟墨，细细研磨。墨锭在砚台中一圈圈旋转，散发出清冽的香气，与窗外的雨声混合，竟有几分禅意。
她拈起一支常用的狼毫笔，蘸饱了墨，却并未立刻落下。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江南潮湿的空气，让那雨意、那水汽、那远处市井隐约的喧嚣，都沉淀于心。
然后，她睁眼，落笔。
笔尖在宣纸上游走，不再是绘制人像时那种精准到毫厘的勾勒，而是带着一种写意的、抒情的挥洒。她用淡墨侧锋，轻轻扫出远山朦胧的轮廓，似有还无；用稍浓的墨色，勾勒出石桥简洁的弧线，以及桥下悠悠穿行的乌篷船小小的剪影；用细密而富有变化的线条，描绘出岸边垂柳在雨中摇曳的姿态，柔韧而富有生命力。
她没有画人，画中只有景。但景中自有生机。那停泊的船只，那空蒙的雨丝，那湿润的、仿佛能拧出水来的空气，都被她以极其传神的笔触捕捉了下来。整幅画笼罩在一种淡淡的、湿润的灰色调中，唯有那乌篷船顶的蓑衣和远处屋舍的一角飞檐，用稍重的墨点点出，成为画面的焦点。
这便是《烟雨行舟图》。没有绚丽的色彩，没有复杂的构图，只有江南冬日雨中最寻常的一幕，却在她的笔下，焕发出一种动人心魄的宁静与诗意，一种超越了时空的、永恒的美感。
她画得极其专注，甚至没有察觉到，不知何时，萧绝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
他本是过来与她商议接下来查探白墨的具体计划，以及加强此处防卫的安排。走到小楼外，见房门虚掩，便走了进来。然后，他便看到了临窗作画的她，和那幅正在成型的《烟雨行舟图》。
萧绝的脚步顿住了。
他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目光先是落在画上，随即，缓缓移向作画的人。
他见过她绘制《焦骨图》时的冷静精准，见过她推演《双生图》时的耗神费力，见过她面对刺客时的惊悸与坚韧。他一直知道她的笔有着窥破迷雾、直指核心的力量，那是一种近乎“术”与“道”的结合，是用于剖析、用于追寻、甚至用于对抗的利器。
但此刻，他第一次发现，她的笔，原来也能如此……温柔。
不再是剖析骨相，不再是追缉凶手，不再是描绘那些隐藏在皮囊之下的秘密与罪恶。此刻，她的笔尖流淌出的，是雨丝的绵密，是水波的轻柔，是远山的空蒙，是这片天地间最本质、最宁静的美。
窗外的天光透过薄薄的窗纸，柔和地笼罩着她。她微微低着头，颈项弯出一个优美的弧度，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专注与平和，仿佛整个人都融入了笔下的烟雨江南之中。那总是带着一丝清冷与疏离的眉眼，在此刻，竟显得格外柔和。
萧绝沉默地看着，心中掠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捕捉到的异样情绪。那是一种极其细微的震动，仿佛一直以为坚冰覆盖的湖面下，突然发现了一尾悠然游动的鱼，搅动了一池春水。
他从未想过，这个身负神秘血脉、屡屡卷入旋涡中心、让他不得不时刻警惕又不得不倚重的女子，除了那令人心惊的“绘骨”之能，内里竟还藏着这样一幅细腻感知天地、描绘至美的灵魂。
这发现，让他对她，忽然有了一种超越“有用”、“危险”、“需要掌控”这些冰冷评判的、全新的认知。
云芷落下最后一笔，轻轻舒了口气，对自己的即兴之作还算满意。她放下笔，正准备仔细端详，却猛地察觉到身后有人！
她霍然转身，手下意识地将未干的画作往身后掩了掩，带着一丝被窥破私密的慌乱。当看清是萧绝时，她眼中的警惕才稍稍褪去，但那一抹因专注作画而泛起的柔和红晕，却尚未完全消散。
“王、王爷。”她微微屈膝，声音里还带着一丝未平复的喘息。
萧绝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到她身后那幅只窥见一角的画作上，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画得不错。”
很平淡的三个字，从他口中说出，却让云芷微微一怔。他很少对她的事物做出直接的评价，尤其是这种……与查案无关的。
“随手涂鸦，让王爷见笑了。”她垂下眼帘，恢复了平日的冷静。
萧绝没有再追问画作，而是走到窗边，与她并肩而立，望着窗外依旧连绵的雨丝。
“此处虽看似安宁，但扬州水浑，不比京城浅。”他声音低沉，将方才那片刻的旖旎气氛驱散，重新拉回到现实的险境之中，“白墨的踪迹，暗卫已有眉目。三日后，他会在‘玲珑阁’举办一场私人的鉴宝雅集。”
他转过头，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落在云芷身上：“届时，你随本王同去。需要你，亲眼确认。”
云芷迎上他的目光，心中的波澜瞬间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熟悉的、面对挑战时的沉静。她点了点头：“民女明白。”
《烟雨行舟图》墨迹未干，静静地躺在书案上，记录着这短暂的诗意与宁静。而窗外的江南烟雨，在萧绝的话语中，似乎瞬间变得沉重起来，那朦胧的水汽之后，隐藏的不再是温婉，而是即将浮出水面的、更加汹涌的暗流。
（第七十八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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