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明带来的九个字，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在萧绝和云芷心中激起了滔天巨浪。“他们骗了我！笔记是假的！”——周彦临行前那绝望的嘶喊，仿佛穿越了七年的时光，在这墨韵斋内幽幽回荡，为那桩早已盖棺定论的舞弊案，撕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疑点，此刻都疯狂地涌向那个作为定罪核心的物证——周文渊的“受贿笔记”。
云芷几乎是不眠不休，再次扎进了那堆积如山的卷宗里。只是这一次，她的目标无比明确，所有的注意力都聚焦在关于那本“笔记”的所有记录上：发现过程、呈堂证供、笔迹鉴定结论、以及朝堂之上那些御史言官们据此发难、慷慨陈词的记载。
烛火彻夜燃烧，映照着她苍白而专注的侧脸。体内“离魂散”的余毒让她时而感到一阵心悸和眩晕，但这种不适刚刚泛起，一股温和而坚定的暖流便会通过契约从萧绝那边源源不断地渡来，强行支撑着她的精神，抚平她经脉间因毒素而起的细微紊乱。
萧绝就坐在她不远处，面前摊开着北境的军报和京城防务的调度方案，但他大部分的注意力，都系在云芷身上。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精神高度集中时那种细微的消耗，能“触摸”到她发现疑点时灵魂层面骤然亮起的光芒，更能分担她因余毒而产生的每一次不适。他不再出声打扰，只是默默地充当着她的后盾，用这种无声的方式，与她一同在这片陈年卷宗的迷宫中跋涉。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烛芯偶尔爆开的轻响。
突然，云芷翻动卷宗的动作猛地顿住！她的呼吸微微一滞，指尖停留在几页泛黄的、附在案卷最后的笔迹鉴定记录上。
“殿下，”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发现重大线索时的紧绷，却没有立刻抬头，目光依旧死死锁在那几行字上，“您来看这里。”
萧绝立刻放下手中的文书，走到她身边，俯身看去。
那是当年刑部和大理寺三位笔迹鉴定师联合出具的鉴定结论，措辞严谨，一致认定“该笔记笔迹与周文渊平日奏章、书信笔迹比对，特征吻合，确系其亲笔无疑”。结论之后，还附有几处被认为是“关键特征吻合点”的临摹图示。
这些记录，在之前的查阅中，他们也看过，并未发现明显问题。三位鉴定师联合认定，几乎是铁证。
但此刻，云芷的指尖，正轻轻点在那几个“关键特征吻合点”的图示旁，旁边还有一小行几乎被忽略的、鉴定师用更小字体写下的备注。
“你看这些所谓的‘关键特征’，”云芷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抽丝剥茧的冷静，“笔锋的转折，顿笔的力度，连笔的习惯……单看这几处，确实与周文渊的笔迹极其相似，几乎能以假乱真。”
她抬起头，看向萧绝，眼眸亮得惊人，那里面没有丝毫困倦，只有洞穿迷雾的锐利：
“但是，问题就出在‘太像’了！”
萧绝眉头微蹙：“太像？”
“没错！”云芷拿起旁边一份从翰林院调取的、周文渊未被定罪前亲手所书的、一份关于水利建设的普通奏章副本，铺在鉴定记录旁边。
“殿下您看，”她的指尖在周文渊的奏章副本上划过，“周文渊的笔迹，整体风格是沉稳内敛，但细看之下，在不同的心境、不同的书写速度下，这些所谓的‘关键特征’，是存在极其细微的、自然而然的变化的。比如这个‘之’字的捺笔，在他心境平和、书写从容时，会略带圆润回锋；而在他情绪激荡、书写急促时，捺笔则会显得更加锋利直接。”
她的指尖又移回鉴定记录上的临摹图示：“可是，这本‘受贿笔记’中，所有被列为‘关键特征’的笔划，无论上下文情绪如何，其形态、角度、力度，都像是用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精准得……毫无生气！这不是人在不同状态下自然书写的笔迹，这更像是……临摹！是一个技艺高超的模仿者，刻意抓住并强化了这几个特征，然后机械地复制出来的产物！”
这个发现，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瞬间照亮了某个一直被忽略的角落！
萧绝童孔骤然收缩！他虽然不是笔迹专家，但经云芷这一点破，再对照着看，立刻也察觉到了那丝不自然的、过于完美的“吻合感”！真正的笔迹，是带有书写者当时心绪和习惯的灵动，而这份“笔记”，却像是一具被精心打扮过的木偶，只有形似，缺乏神魂！
“还有这里，”云芷的指尖点向那行小字备注，声音带着一丝冷意，“这位姓王的鉴定师在备注里写道：‘然笔记墨色均匀，前后如一，无寻常书写之浓澹枯润变化，稍异。’他注意到了墨色的异常，但这细微的疑虑，显然被那‘完美’的特征吻合所掩盖，最终未能影响整体结论。”
墨色均匀，无变化！这更进一步佐证了云芷的推断——这本笔记，很可能是在短时间内，由同一个人，用同一锭墨，心无旁骛地、甚至是带着某种“任务”感地，集中临摹伪造而成的！
云芷放下卷宗，缓缓直起身，因激动和长时间的专注，身体微微晃了一下，被萧绝及时扶住。她靠在他坚实的手臂上，仰头看着他，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揭开真相一角的振奋，更有对周家父子遭遇的悲悯。
“殿下，周彦……他很可能不是在狡辩。”云芷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他或许是在父亲被定罪后，反复回想，才逐渐察觉到了这本‘铁证’的不对劲。他可能试图申诉，却无人相信，犯而招来了杀身之祸！押解途中，他或许再次确认了什么，才会在最后关头，发出那绝望的呐喊……”
一个少年，眼睁睁看着父亲被构陷致死，家族崩塌，自己从云端跌落泥潭，甚至可能一度也相信了那“铁证”。直到某个时刻，他发现了那笔记中细微到极致的破绽，意识到父亲是冤枉的，而自己……也成了这场阴谋的牺牲品。那种信仰崩塌、愤怒与绝望交织的感觉……
萧绝紧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如同刀锋。他能感受到云芷心中那份因共情而产生的悲愤，而他自己胸中，那属于执法者的怒火也在熊熊燃烧。竟有人，敢在他萧氏皇朝的眼皮底下，玩弄如此卑劣的手段，构陷大臣，扰乱科举，甚至可能因此衍生出后续这一系列的血案和边关动荡！
这已不仅仅是私仇，这是对律法、对朝纲、对江山社稷赤裸裸的挑衅！
“伪造笔记，构陷大臣……”萧绝的声音冰冷刺骨，每一个字都蕴含着风暴，“好得很！真是好得很！”
他扶着云芷坐下，自己则转身，面向窗外那即将破晓的天空，身影挺拔如松，却散发着令人胆寒的煞气。
“既然笔记是假的，”他缓缓开口，如同最终审判的序曲，“那么，当年所有经手此案、鉴定此笔记、乃至推动此案快速定谳的人……都有嫌疑！”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宫墙，落在了那波谲云诡的朝堂深处。
“这笔账，本王，会一笔一笔，跟他们算清楚！”
晨曦微光，终于刺破了沉重的夜幕，照亮了墨韵斋内两张凝重而坚定的面孔。一场围绕着七年前旧案、旨在掀翻整个阴谋根基的调查，正式拉开了帷幕。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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