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昭明格格,那场大病之后,人是安静沉稳了不少,可那安静里总透着一股……使不完的劲。
用老嬷嬷的话说,就是眼神太亮,坐不住。
原先靠着毛垫子的悠闲日子,没过多久就显得有点“寡淡”了。
有次跟着康熙帝去南苑行猎,她看着侍卫们骑马射箭,箭矢破空、马蹄踏地的声音,都让她那双眼珠子亮得惊人。
康熙帝是眼睛多毒的人。
早就瞧出泠雪这喜爱武装的苗头。他倒没觉得如何不好。
满人儿女,弓马娴熟本就是本分,何况他这养女天生有一股子旁人不及的沉静力量。
这丫头,骨头里那份劲,磨一磨,未必不是好事。
不过请师傅这事,康熙帝很是上心。
最后,一个名不见经传、据说出身关外某个隐世族群的干瘦小老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昭明格格小院后头一片特意辟出来的竹林靶场里。
从此,昭明格格的小院子里,除了飘荡糕点甜香和暖融融的炭火气,便多了一道独特的声音。
小丫头憋着气,用尽全身力气却总是短了半寸的拉弓弦的“嗡嗡”声,还有木棍、竹剑碰撞发出的、节奏越来越快的噼啪声。
起先真是遭罪,那小弓箭沉得要命。
老头要求怪癖:先练站桩。一站就是半个时辰,脚下得生根,风雨不动。
小泠雪累得腿肚子打哆嗦,汗水顺着鬓角和额头往下淌,浸湿了额边细碎的黑色软发贴在脸上。
那老头也不多话,眼神比冬天的石头还硬还冷。
姿势一丁点不对,一根细长的荆条就“咻”地一下抽在她脚踝边的空地上,炸起一点浮灰。
“脚!定死在地上。”
声音沙哑,没什么情绪起伏。
小泠雪咬着下唇,本就明艳的小脸因为用力憋得通红。
她死死盯着老头手里的荆条抽地的痕迹,眼神一点点沉下去,却翻滚着不服输的暗流。
她闷不吭声,用尽力气把快要失去知觉的腿,重新死死钉回原地。
就这么扛着练着,变化悄然发生。
最先发现不对劲的是伺候用膳的宫女。
某日晨起,泠雪端起她那最喜欢的、盛着牛乳羹的粉彩小盅,指尖刚触到那温热的瓷壁。
“咔嚓!”
那釉色莹润的小盅,在她看似轻飘飘一握之下,竟然毫无征兆地……裂开了一道贯穿盅身的白痕。
牛乳羹瞬间涌出,顺着那白痕淅淅沥沥淌了她一手,烫得她“嘶”了一声,猛地撒手。
满屋宫人都吓傻了。
小泠雪也愣住了。她呆呆地看着自己沾满了温热牛乳羹的手心,再看看碎成几块的瓷器残骸。
手心没红没肿,也没烫伤的痛感。只有刚才那一瞬间,和她最近练功时捏碎小石子的感觉有点像。力道失控了?
“格格没事吧?”
嬷嬷吓得脸都白了,冲过来拉她的手检查。
“快!快去打冷水!”
小泠雪任由嬷嬷拉着,却慢慢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几根看着依旧纤细白嫩、骨节还没完全长开的手指头。
指尖微凉,一股奇异的感觉顺着她的指尖窜上心头。
不是害怕,更像是……发现了身体里充满力量感。
她把那只沾了奶渍的手抬到眼前,迎着窗外的晨光,轻轻收拢了一下五指——指关节发出一声清晰的噼啪声。
嬷嬷的手都僵了一下。
小泠雪却弯了弯嘴角,眸子里掠过一丝极其清浅的兴奋。
她把拳头松开,若无其事地在嬷嬷递过来的湿帕子上蹭了蹭。
“没事,它不结实。”
“……”
嗯……好的格格,您说啥是啥。
时光就在这日复一日的挥汗如雨和力量的悄然增长中,像溪水一样流淌过去。
小泠雪依旧穿着料子柔软轻便的衣裳,顶多是袖口和裤腿收得更利索些。她梳着简简单单的发髻,就一支素净的银簪子固定着几缕总是落下的鬓发。
外表上看,依旧是那个明艳照人、走路姿态松弛又好看的昭明格格。
但只要站到那片隐秘的竹林靶场里,握着竹剑木枪,或是拉开那张为她不断加磅的小硬弓时,眼神沉冷得如同冬日湖面碎裂开的冰棱。
身法快如鬼魅,出手更是不带半分犹豫。
竹剑或木棍带着撕裂空气的声,直指要害。那种精准狠戾,完全不像是一个孩子该有的。
每次练功下来,周围的竹竿子上总能留下几道深深的划痕。
汗水顺着她纤细却蕴藏力量的颈侧滑落,她眼尾那颗小小的痣,在汗水和专注的战意下,显出一种近乎妖异的、带着致命吸引力的冷感。
那干瘦的小老头背着手站在场边,浑浊的眼睛里也终于露出了一点近乎满意又带着惊奇的光。
这丫头……是天生的武学奇才。
当然,这彪悍的一面,被她完美地收敛在日常的松弛外壳之下。
在康熙帝、太后、或者投喂她点心的那些娘娘面前,她还是那个有点懒洋洋、见着好看的糕点就眼睛发亮的小闺女模样。
这种奇特的“双面”生活,直到一个人的出现,才算是真正打破了界限。
那年秋高气爽。
竹林深处,小泠雪刚结束一场高强度的训练。汗水湿透了里衣,额发粘在鬓角。她随手扯下发间那根固定松散发髻的银簪子,任由一头墨缎般的黑发带着汗湿的光泽散落下来披在肩上。
就在这时,一个人影,出现在了这片竹林的光影之外。
是四阿哥胤禛。
二十岁的胤禛,身形挺拔如松,穿着一身和他性子如出一辙的石青色团龙纹常服。
他眉骨生的高,唇线总是习惯性地紧抿着,形成一种近乎严苛的弧度。
尤其那双眼睛,黑沉沉的,深不见底,没什么情绪地打量着人时,只让人觉得如芒在背。
他来寻康熙帝复命,远远便看见泠雪像一阵风似的溜进了竹林深处。
他本是好奇那竹林中响动的异声,没想到撞见了如此……“不合体统”的景象。
一个金尊玉贵的和硕格格,衣摆上沾了泥点,头发散乱,脸颊因运动而透着健康的粉红,靠在竹子上喘粗气,手里还松松地捏着一根看着像……兵器?
最关键的是,胤禛认得那双眼睛。
此刻这双眼眸不再是他印象中慵懒无波的光,反而如同刚刚经历过生死搏杀的猎隼。
胤禛的脚步在竹林外猛地顿住了。
他见过的贵女格格,哪一个不是端坐如菩萨莲台?哪一个不是行不露趾笑不露齿?
眼前这一位…这反差太大。
他沉着脸,刻进骨子里的规矩让他本能地皱紧了眉头。
小泠雪似乎察觉到了,微微偏过头,恰好对上胤禛那双黑不见底的眼眸。
两人视线在空中不期而遇,瞬间胶着在一起。
四周的空气似乎都凝滞了。
那一瞬间,胤禛没来得及出口的斥责,被那双看过来的眼睛截住了。
他从那双带着一丝……兴味的眼眸深处,捕捉到了一丝一闪而过的冷锐杀气。
那感觉转瞬即逝,却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他习惯冷硬的心房里,带起一阵奇异的战栗。
而小泠雪看清来人是胤禛,眼神里的那点杀意迅速褪去,却也没有丝毫被抓包的窘迫或慌乱,只是弯了弯嘴角。
她歪了歪头,冲着一脸严霜的四阿哥,露出了一个极其无害,甚至带着点小得意的笑容。
“四哥,你偷看啊?”
这语气异常轻松,和她此刻的形象形成了更加强烈的反差冲击。
胤禛:“……”
他看着那张汗水涔涔依旧明艳惊人、还带点小挑衅的脸。
生平第一次,这位以自制力超群着称的四阿哥,竟然有一种无言以对的荒谬感。
准备好的呵斥全堵在了嗓子眼,绷得那张冷脸皮下的肌肉都微微抽动了一下。
竹林里只剩下风吹竹叶的沙沙声,还有小女孩那轻轻浅浅、带着点揶揄味道的笑语余音。
另一边,东宫的气氛就完全不同了。
太子胤礽坐在临窗的暖炕上,面前是堆积如山的公文奏章。
窗外秋风渐起。他手里拿着一份文书,视线却飘忽地落在被风吹落的残瓣上。
不过二十四岁,眉心却已经有了挥之不去的细纹,那是日积月累的沉重压力烙下的痕迹。
眼神像蒙上了薄薄的灰尘,藏着不易察觉的疲惫和迷惘。
他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一张纸页的边角,眼神放空,整个人浸在一种深沉、无声却弥漫四散的愁绪里。
“太子殿下,昭明格格递话进来,问您得空没有?她在外头花厅等着。”
贴身太监小心翼翼地走进来,觑着他的脸色回话。
胤礽回神,手中捻着的纸张边角已经被他揉搓得起了毛边。
“昭明来了?”
那蒙尘的眼底瞬间就浮起真切的暖色和轻松,“快让她进来。”
声音里的那股沉重似乎都被吹散了些。
胤礽随手将那份让他心烦的文书拨到一边,脸上不自觉地就带上了一种期待的笑容。
不一会,小泠雪洗了澡换了身干爽衣服进来了。身上还带着沐浴后的水汽,眼睛明亮得像宝石。
“二哥!”
她声音清亮亮的,带着点运动后残余的蓬勃朝气。
“外面天凉了,跑这么急做什么。”
胤礽招手让她过来坐,语气是少有的放松温和。
“脸都跑红了。”
小泠雪蹭到他旁边的暖炕上坐下,从袖袋里掏出一个帕子仔细包好的、温热的油纸小包,推到胤礽面前。
“刚出炉的蟹粉酥。嬷嬷说油大了不让我多吃,给你吃吧。”
胤礽接过那散发着热气的小纸包,指尖能感受到隔着手帕传来的那份温热。
他看着身边这人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那里面纯粹的关心把他心底那些冰冷的愁绪化开了。
他拿起一块蟹粉酥,沉默地吃着,泠雪也不吵他,就在一旁时不时抬眼瞅瞅他。
“好吃吗?”
等他快吃完,她才小声问。
“嗯。”
胤礽点点头,习惯性地想伸手拍拍身边这个小妹妹的脑袋。
可手刚抬起来,动作却顿了顿。他视线扫过她眼尾那颗醒目的小痣下一点点汗湿未干的痕迹。
他用指腹在她那光洁汗湿的额头上轻轻抹了一下,蹭去了一点几乎看不见的浮汗和头发毛屑。
“以后小心着点跑,仔细摔着。二哥这里……不缺点心。”
那动作极其自然,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与一丝难以言喻的珍视。
小泠雪眨了眨眼睛,额头上那一点点残留的、属于二哥的、薄茧微凉的触感清晰分明。
她没躲,也没说话。
只是把头往胤礽的方向凑近了一点,拿起最后一块蟹粉酥,塞到胤礽手里。
“多吃点。”
然后,把脑袋轻轻靠在了胤礽的手臂上。
胤礽手臂一僵,随即缓缓放松下来,任由那份重量倚靠着自己。
暖阁里只剩下呼吸声和她身上混合着糕饼香气的、清新温暖的女儿馨香。
窗外天色向晚,橘红的暖光从窗格子斜斜照进来,正好落在一坐一倚的两个身影上。
一片金黄的银杏叶被卷入书房,轻轻落在那块几乎被遗忘了、还揉皱了纸角的公文上。无人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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