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邺城的辐射范围,眼前的景象再度凋敝。官道坑洼,两旁田地荒芜,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股复杂而不祥的气味——它混合着汗垢、排泄物、煎糊草药的苦涩,以及一种淡淡的、甜腻到令人作呕的溃腐气息,随风飘来,无孔不入。
“公子,这味道…”司马福皱紧眉头,多年的经验让他本能地勒紧了缰绳,车速缓了下来。
司马懿掀开车帘,极目远眺。天地交接处,一道模糊的灰线正在缓慢地、沉重地蠕动。那不是军队,没有旌旗与甲胄寒光,而是由无数蹒跚人影汇聚而成的绝望潮水。成千上万,无声蔓延,吞噬着所经之处的一切生机,像大地之上一道溃烂流脓的巨大伤口。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几只乌鸦聒噪着飞向那片人潮,平添几分不祥。
马车很快被这股庞大的浊流无情吞噬。车速骤降至龟爬,轮下传来异样触感。
声音如潮水般涌来,将二人淹没:无数双脚拖沓摩擦地面的沙沙声是永恒的低音,混杂着痛苦的呻吟、孩子微弱下去的啼哭、撕心裂肺的咳嗽,以及为了一点水或位置爆发的短暂嘶哑厮打。
景象触目惊心。人们衣衫褴褛,污泥满身,瘦脱了形,眼神空洞麻木如行尸走肉。伤口流脓用破布裹着,妇人抱着僵直的婴孩麻木轻拍,男人望着自己腐烂的双腿眼神死灰。
生存法则简化为最残酷的模样。几个男人为了一块沾泥的饼渣如野狗般撕咬直至头破血流;路旁沟壑中,被遗弃的老人盖着枯草静静等待死亡;面色死灰的男人跪在地上,枯草插在呆滞女童衣领,对过往每一人磕头:“三升粟米…女儿就是您的了…”
司马懿胃中翻搅,示意司马福取些干粮试图分发。
然而善意瞬间点燃疯狂。食物刚露面,马车周围瞬间爆发骚动!无数枯瘦污黑的手带着野兽般的贪婪绿光伸来,嘶吼、咒骂、哀求震耳欲聋。
“粮食!”“马!杀了马!”“滚下来!”人群如嗅到血腥的蝗群猛扑过来,疯狂撕扯马匹、车轮、车厢!马车剧烈摇晃,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掀翻撕碎。马匹受惊悲鸣,却被无数双手死拉辔头鬃毛。
“公子小心!”司马福目眦欲裂,咆哮着拔出短刀,并非砍人,而是疯狂左右挥砍,劈开那些试图爬车抢缰的手!刀刃划破皮肉,鲜血飞溅,但更多人仿佛不知疼痛,依旧疯狂涌上。
司马懿在车厢内被晃得东倒西歪,脸色煞白。他死死稳住身形,窗外是无数张因饥饿贪婪而扭曲的面孔,无数双要将他拖入地狱的手。任何分发食物的念头都是愚蠢自杀。
“福叔!冲出去!任何代价!”他的声音在颠簸中断续,却冰冷决绝。
“诺!”司马福应声,脸上溅了血点。他心一横,不再顾忌,猛一鞭子狠狠抽在马臀上!吃痛马匹长嘶一声,拼命向前一冲!
咔嚓!噗——
车轮碾过软物,传来令人牙酸的碎裂声和凄厉惨叫!马车在疯狂人潮中硬生生撞开一条血路!司马福状若疯虎,挥刀恐吓,拼命鞭打马匹,马车在嘶吼咒骂中歪扭冲撞,艰难无比。
当马车终于冲出最疯狂的核心区域,又狂奔出二三里地后方才减速。司马福气喘吁吁,汗水混着血水滑落,持缰的手仍在微颤。马身多了血痕,车厢壁布满抓撞痕。
司马懿掀开车帘回首,那片黑色梦魇仍在远方蠕动。他目光落下,车轮与车轴上,沾染着暗红血迹与不堪描述的污渍。
他的面容静默如同深潭,看不出丝毫波澜。他彻底洞悉。在此等规模的绝望面前,个体的一切,善意或武力,皆渺小可笑。能阻止这彻底疯狂失序的,唯有一种更强大、更无情的强制性力量。
天色渐晚,庞大的流民潮如同泄了气的皮囊,渐渐停滞下来。人们像被抽空了最后一丝力气,瘫倒在道路两旁的野地里,试图在此度过又一个寒冷的夜晚。荒野中,零星升起了几处微弱的篝火。
然而,其中几处篝火上架着的瓦罐,却让司马懿的目光骤然凝固。那炊烟的颜色不对劲,并非烧柴的青白色,而是带着一种浑浊的焦黄色。随风飘来的气味更是古怪,不再是食物的香气,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脂肪被烈火灼烧后特有的焦臭,混合着一股难以描述的腥气。
司马懿的心猛地一沉。一个极其可怕、令人毛骨悚然的念头不受控制地窜入他的脑海。
他看了一眼司马福,老仆的脸色也瞬间变得惨白,显然也嗅到了那诡异的气味,并产生了同样的联想。
“福叔,”司马懿的声音异常干涩,“去看看…取些水来。”
司马福明白了公子的意思。他拿起水囊,脚步有些虚浮地朝着升起那怪异炊烟的一处背风洼地走去。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
当司马福回来时,他的脸已不仅仅是苍白,而是一种死灰般的颜色。他嘴唇剧烈地哆嗦着,眼神涣散,仿佛看到了地狱最深处的景象。他扶着车辕,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水和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
他什么也没说。
他甚至不敢抬头看司马懿。
只是用一只手,死死地、用尽全力地抓住司马懿的衣袖,然后极其艰难地、幅度微小地摇了摇头。
就在这时,风恰好送来了一阵压抑的、非人的声音。
那是一个妇人嘶哑到极致的、断续的哀嚎与哀求,如同夜枭的啼哭:“…不…不能啊…那是我的儿…我的肉啊…”
紧接着,是几声男人低沉而凶狠的呵斥,似乎还有另一个老妇在一旁带着哭音劝解:“…没办法了…都得活…都得活啊…”
声音的来源,正是那升起怪烟的洼地。
司马懿的目光猛地扫过不远处另一簇围坐在瓦罐旁的流民。他们正麻木地、机械地从罐中捞取着肉块咀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当察觉到司马懿投来的、如同冰锥般的目光时,他们像是被蝎子蜇了一下,立刻惊慌地用身体挡住瓦罐,抬起头,眼神中充满了野兽护食般的凶狠、警惕,以及一种深不见底的、羞耻与绝望混杂的浑浊。
轰——!
所有的线索——那怪异的气味、司马福崩溃的反应、风中飘来的只言片语、那些流民护食的凶狠与羞耻——在司马懿的脑中瞬间炸开,拼接成一个完整而恐怖到极致的真相。
他没有亲眼看到过程。
但想象力在此刻远比亲眼目睹更具冲击力。
他的胃部猛地一阵剧烈痉挛,强烈的恶心感与一种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恶寒直冲头顶。他猛地用手捂住嘴,指甲几乎掐进掌心,用强大的意志力才勉强压下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生理反应。
这不是战场上一刀毙命的残酷。
这是一种缓慢的、瓦解一切人伦纲常、将“人”之所以为人的根基彻底掏空、碾碎的终极堕落。孔孟之道、仁义道德、礼义廉耻、父慈子孝…所有他自幼熟读并曾信守的价值,在那口翻滚的瓦罐面前,被砸得粉碎,化为齑粉,连一丝痕迹都未曾留下。
“走!”司马懿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嘶哑、冰冷,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立刻!离开这里!任何代价!”
司马福像是被鞭子抽了一下,猛地跳上车辕,疯狂地鞭打马匹。马车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不顾一切地冲撞开瘫倒在地、麻木茫然的人群,在一片被惊动的咒骂和呻吟声中,近乎狼狈地、以一种逃离地狱般的速度,冲出了这片吞噬一切的绝望之潮。
直到将那蠕动着的黑色梦魇彻底甩在身后极远,远到再也闻不到那可怕的气味,马车才缓缓停在一片荒芜的野地上。司马福伏在车辕上,依旧喘着粗气,肩膀微微颤抖。
司马懿回头望去。那道黑色的潮线依然在遥远的地平线上缓慢蠕动,如同大地上一条无法愈合的、丑陋的伤疤。
他缓缓放下车帘,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景象。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如同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水。但那双总是沉静幽深的眼眸深处,某种属于年轻人的、最后的热度与幻想,似乎彻底熄灭了,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彻骨的、近乎绝对理性的冰冷。
他彻底明白了。
这些流民,这天下,不需要任何空洞的仁爱说教。他们需要的,仅仅是活下去。而能让他们活下去的,不是道德,不是仁政,而是秩序——一种能够提供最基本粮食和安全、哪怕其本身是建立在钢铁般纪律和冷酷刑罚之上的强制性秩序。
曹操的统治,或许严酷如铁,但它至少是一道堤坝,能阻止眼前这种完全失序的、将人变回野兽的、终极的混沌与灾难。
“生存”。
这两个字,带着血腥和恶臭的气息,以一种无比狰狞的方式,彻底压垮了所有虚幻的道德天平,成为了他未来政治哲学中最高、也是最底的、不可动摇的铁律。
马车沉默地再次启动,向北而行。
仿佛刚刚从一个噩梦中挣脱,但噩梦的冰冷与黑暗,已永远地渗入了他的骨髓,重塑了他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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