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福殿的庆功酒香尚未散尽,来自荆襄的捷报墨迹未干,洛阳城却已嗅到了另一丝不安的气息。
中书监刘放趋步穿过宫廊,手中的密奏像一块灼热的炭。殿内,年轻皇帝曹叡正与散骑常侍蒋济对弈,眉宇间还残留着昨日封赏群臣的愉悦。刘放的到来打断了棋局。
“陛下,魏兴太守申仪六百里加急密奏。”刘放的声音压得很低。
曹叡接过绢帛,目光扫过,嘴角的笑意渐渐凝固。密奏详细罗列了新城太守孟达的种种可疑行径:频繁接见蜀地商贾、异常军械调动、部下狂言“不久便知谁主浮沉”……字里行间透着申仪与孟达积怨已深的火药味。
“申仪与孟达的嫌隙,竟至如此地步了?”曹叡将密奏轻轻放在棋枰旁,黑白玉子为之震动。
蒋济瞥了一眼,沉吟道:“申仲明(申仪)镇守西城,孟子度(孟达)据守上庸,两郡相邻,摩擦日久。去岁为争房陵山地猎场,双方部卒就曾械斗,死十余人。申仪此奏,恐是旧怨新提。”
此时,侍中曹休恰来禀事,听闻此事,看似无意地添了一句:“臣听闻,孟达当年降魏时,司马仲达曾力荐其才。二人私交似乎匪浅。如今仲达刚立大功,威震东南,这孟达就……”
话未说尽,却意味深长。曹叡目光微动,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温润的黑玉棋子。殿内一时寂静,只闻铜漏滴答。
良久,曹叡开口,声音恢复了平静:“西陲诸葛亮大军压境,陇右三郡新叛,正值用人之际,不可因无端猜忌自乱阵脚。”他转向刘放,“密谕申仪:继续探查,未有铁证,不得轻举妄动,更不可打草惊蛇。”
刘放躬身领命退下。曹休与蒋济交换了一个眼神,也相继告辞。
殿门合上,曹叡独自立于巨大的舆图前,目光从陇右移到荆州,最终落在那个处于魏、蜀、吴交界处的敏感点——新城。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声叹息很快消散在空旷的大殿里。
与此同时,上庸新城太守府内,孟达正深陷焦灼。
案上,一边是诸葛亮最新的密信,言辞恳切,许诺“若举义旗,则车骑将军、领凉州刺史之位虚席以待”,并描绘了蜀汉北伐大军势如破竹、陇西三郡望风归附的“盛况”;另一边,则是来自洛阳的例行公文,对他这位太守最近的“安边之功”只字未提,反而再次催促加征粮秣,语气冷淡。
心腹督将李辅侍立一旁,低声道:“将军,申仪那厮近来又在边境增兵,扣押了我们三批过境的药材和盐巴!分明是欺人太甚!”
孟达烦躁地挥手:“知道了!滚下去!”
李辅退下后,孟达猛地一拳砸在案上。诸葛亮的许诺如同镜花水月,遥远而诱人;而洛阳的冷遇和申仪的逼迫却近在眼前,如芒在背。他深知自己降将的身份如同原罪,从未真正被信任过。
“诸葛孔明……”他喃喃自语,眼中闪烁着贪婪与恐惧交织的光芒,“你说得好听,可我若起事,你那远水,真能救得了我这近火?司马懿……司马懿此刻就在宛城!若他闻讯而来……”想到那个鹰视狼顾的身影,孟达不禁打了个寒颤。
他在厅中来回踱步,像一头困兽。最终,他扑到案前,提笔疾书,字迹因心绪不宁而略显潦草:
“汉丞相诸葛公麾下:承蒙不弃,赐书垂训,达感激涕零……然新城地僻兵弱,粮械未充,骤举大事,恐力有未逮……恳请丞相先遣一上将,率精兵五千,进抵汉中东境,以为声援,则达必誓死以报……另,军中匮缺箭簇三万,硬弓千张,望能拨付……”
写罢,他扔下笔,大口喘着气。这封回信,既索要实质性的兵力和物资,又将起事时间推后,更像是一份待价而沽的投机。他唤来心腹信使,叮嘱道:“务必亲手交到诸葛丞相手中!沿途千万小心!”
祁山蜀军大营,灯火彻夜未熄。
诸葛亮看着孟达的回信,清癯的脸上掠过一丝深深的疲惫。他将信递给身边的参军杨仪。
“首鼠两端,难托社稷之重。”诸葛亮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孟达其人,贪利而寡信,畏威而不怀德。今索兵要粮,观望成败,其心可知。事恐不密,祸在旦夕矣。”
杨仪阅后,皱眉道:“丞相,既知其无诚心,为何还要回复?”
“北伐大局为重。”诸葛亮走到帐壁地图前,指向新城,“此地虽险,然孟达若动,无论成败,皆可牵制魏国宛、洛之兵,缓我陇右正面之压。此为一着闲棋,亦是一步险棋。”
他沉默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断:“然其既欲观望,我便推他一把。”
他回到案前,另取绢帛,笔走龙蛇。回信语气热情,答应先行送去一批锦缎、药材作为“赏赐”,并写道:“……前约之事,关乎兴复大计,盼公早日践诺,则汉室之幸,天下苍生之幸也……”
写毕,他并未立刻封缄,而是对帐外唤道:“张义。”
一名面容坚毅的年轻将领应声而入。此人是司闻曹校尉,果敢机敏。
“伯棱(张义字),你携此信,扮作商队护卫,前往新城面呈孟达。”诸葛亮目光沉静,“此行路线,需经过魏兴郡边境申仪防区附近。”
张义略显疑惑,但仍坚定领命:“末将遵命!”
“若遇魏军盘查,”诸葛亮的声音压低,却字字清晰,“可视情况‘不慎’让此信落入其手,自身安全为要。只需让魏人知晓,孟达与我有书信往来,足矣。”
这是一招阳谋。若信安全送达,可催孟达;若信被截,则可逼孟达要么速反,要么被魏清除。无论哪种,都能在短期内搅动魏国后方。张义瞬间明白了丞相的深意,重重点头,将信贴身藏好,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杨仪忧心忡忡:“丞相,此计是否太过……”
诸葛亮望向帐外沉沉的夜色,缓缓道:“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孟达之心已不可恃,唯有用其势耳。成败……就看天意了。”
宛城都督府。
司马懿刚处理完荆襄之战的善后文书,略显疲态。长史杜袭呈上一封密函:“都督,魏兴申太守急件。”
司马懿展开,内容与申仪报往洛阳的相似,但细节更为详实,甚至提到了狂言的孟达部将姓名及其所属营部。
“申仪与孟达之争,已到你死我活之境了。”司马懿将密函置于一旁,指尖轻敲案几。他回想起多年前洛阳的一次宴饮,孟达高谈阔论,眼神闪烁,虽显才华,却总透着一股不安分的躁动。此人,绝非甘于寂寞之辈。
突然,亲卫统领牛金大步闯入,神色严峻:“主公!紧急军情!申仪将军部下在边境巡哨时,截获一伙形迹可疑之‘商队’,搜出蜀诸葛亮致孟达密信一封!信使拼死抵抗,重伤毙命,信件亦有部分损毁!”
司马懿眸光骤然锐利如鹰:“信在何处?”
牛金呈上一份沾染血污、边缘焦卷的绢帛。信纸明显被撕扯和践踏过,部分字迹模糊难辨,但关键几句却奇迹般残留下来:“……前约之事,关乎兴复大计,盼公早日践诺,则汉室之幸……”
一切碎片在此刻瞬间拼凑完整!申仪的指控、孟达与诸葛亮的勾结、那含糊却致命的“前约”与“践诺”!
司马懿霍然起身,大步走到壁挂舆图前,目光死死钉在新城的位置上。房陵、上庸、西城三郡,像一把楔子,卡在魏国荆州与益州之间!若孟达真反,据险而守,蜀军便可由此东进威胁宛城、南阳,北出可直插关中腹地,与诸葛亮的陇西大军形成夹击之势!
“好一个孟达!好一个诸葛亮!”司马懿声音冰冷。
“父亲,是否即刻上表朝廷,请旨定夺?”侍立在侧的司马师谨慎问道。
“来不及了!”司马懿断然道,“洛阳往返,至少一月!届时孟达城守已固,蜀贼外援亦至,则大势去矣!此乃心腹之患,必须即刻铲除,刻不容缓!”
他眼中闪过决绝狠厉之光,斩钉截铁下达命令:“牛金!”
“末将在!”
“即刻点齐宛城精锐步骑一万两千人!备十日干粮,轻装简从!明日拂晓之前,必须开拔!”
“司马师!”
“儿在!”
“你持我手令,速往新城方向沿途郡县,征调民夫、驮马、攻城器械,随后运送!不得有误!”
“杜袭!”
“下官在!”
“替我修书一封与孟达。语气要温和,就说听闻申仪与之或有误会,我已上表朝廷为其陈情,望其安心职守,勿信流言。”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再修表一道,送往洛阳,向陛下禀明孟达反情及臣先讨后奏之不得已。措辞务必恭谨恳切!”
一道道命令如疾风骤雨般发出,整个宛城都督府如同上紧发条的机械,瞬间高效运转起来。
夜色深沉,司马懿独自登上宛城城楼。城外,军营中火把移动,人马集结的细微声响压抑而紧迫。他望向西南方黑黢黢的连绵山峦,那里是新城的方向。
寒风拂动他的袍袖,他的目光却比夜色更冷,更沉。
“孟子度,”他低声自语,仿佛穿透了数百里时空,在与那个投机者对话,“你以为你的犹豫,能换来苟安?诸葛孔明给你的饵,是裹着蜜糖的毒药。而我给你的……”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缓缓握紧了冰冷的城墙垛口。
“……只有雷霆。”
翌日拂晓,一支庞大的军队悄无声息地开出宛城,如同暗涌的铁流,扑向那片山雨欲来的土地。一场与时间赛跑的死亡奔袭,就此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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