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将尽,汉水北岸的校场一片素白。
寒风从定军山方向卷来,吹得三万将士臂上的麻布条猎猎作响。关兴跪在临时搭起的祭坛前,双手死死攥着那篇一夜未眠写就的祭文。他左肩的伤口还在渗血,将孝服染出深红。
“击鼓——”
中监军姜维的声音嘶哑而沉痛。
咚。咚。咚。
牛皮战鼓发出闷响,不像出征时激昂,倒像垂死巨兽的心跳。每一声都砸在诸葛亮心口。他站在祭坛东侧,看着那柄丈八蛇矛矗立在灵位旁——这是今晨特意从武库请出的,张苞生前最爱用的兵器。矛缨在风里散开,像不肯安息的魂。
“献牲——”
两头刚宰的黑牛被抬上祭坛,血顺着松木台子往下淌,渗进汉中特有的黄黏土。关兴突然剧烈颤抖起来。他想起魏军祁山大寨外,张苞就是用这柄蛇矛连破三道鹿角,生擒魏将薛则,回来时矛缨沾满血块,还大笑着说要让关兴见识什么叫“燕人豪气”。
“念祭——”
关兴猛地抬头,眼眶裂开般赤红。他几乎是爬着扑到灵位前,青石板撞得膝盖闷响。
“建兴七年冬十月……”才念完纪年,他的声音就碎了,“弟关兴谨以……谨以……”
他再也念不下去,突然用额角猛磕祭坛边缘,血立刻糊了满脸。两个白毦兵要去扶,被诸葛亮用目光制止。
“让他哭。”丞相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诸葛亮慢慢走到关兴身旁,枯瘦的手按在他剧烈抽动的肩上。这个动作让三军将士同时屏息——六十老臣与二十小将,两代人的悲哀在这一刻重叠。
“拿来。”诸葛亮说。
关兴颤巍巍递上祭文。绢帛已被泪水浸得字迹模糊,边缘还沾着新鲜的血渍。
诸葛亮展开祭帛时,看见自己手背的老年斑。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像破旧的风箱:
“大汉偏将军张苞,字绍先,涿郡豪杰之后……”
念到“先登夺城于陈仓”时,后排的无当飞军开始呜咽。这些南中儿郎最重血性,去年此时张苞还教他们用蛇矛破重甲。
当念至“翼德公英灵在天”时,诸葛亮突然顿住。他看见祭坛香炉里升起的烟扭曲成某种形状,恍惚是当年长坂桥上那个虬髯怒目的身影。二十三年了,那个声若巨雷的三将军,如今连最后一脉骨血也……
“见血脉断绝……”他喉头涌上腥甜,强行咽下,“何其……痛哉……”
最后两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姜维快步上前要搀扶,却见丞相已继续念下去,只是背脊弯得像拉满的弓。
祭文将尽时,变故突生。
“——当率三军缟素,北向长安!”诸葛亮念到这最后誓词时,关兴突然暴起,夺过身旁卫尉的佩刀就往颈上抹!
“拦住他!”赵云之子赵统眼疾手快,铁掌劈在关兴腕上。钢刀落地铮鸣,几个白毦兵死死按住状若疯虎的关将。
诸葛亮看着在地上挣扎的关兴,又看向祭坛上那柄孤零零的蛇矛。他想起建安二十四年,关羽败走麦城前夜,也曾这般决绝地折断箭矢立誓。
“安国。”他俯身拾起钢刀,刀柄上还沾着关兴的血,“你父之傲骨,你兄之烈性,不可再失。”
他把刀递还给卫尉,对押着关兴的士兵摇头:“放开他。”
关兴瘫在地上,像被抽去筋骨。诸葛亮轻抚他颤抖的背脊,声音苍老却清晰:
“大汉,需要活着的英雄。”
戌时三刻,丞相行营
药味混着墨香在帐内弥漫。诸葛亮推开杨仪送来的第三碗汤药,烛光在药汤表面投下摇晃的影。
“都退下。”他对侍立的董厥说,“把《魏国山川屯戍图》取来。”
当帐帘落下,他终于不必再挺直脊背。老年斑在灯下格外明显,手指在展开的素帛上停留许久,第一滴墨汁在绢帛上晕开,像尚未落下的泪。
“先帝深虑汉贼不两立……”才写九字,胸口闷痛又起。他放下笔,从暗格取出一卷更旧的帛书——那是六年前的《前出师表》。当年“当奖率三军,北定中原”的墨迹犹自铿锵,如今再看却恍如隔世。
忽然帐外传来巡营士兵的哼唱,是汉中古老的《薤露歌》。诸葛亮侧耳倾听,那些关于生命短暂的词句,让他想起张苞去年在陇上麦田里唱这支歌的样子。那时麦浪金黄,年轻将军笑着说待收复长安要痛饮三日。
他猛地抽回神,继续落笔。当写到“高帝明并日月”时,笔尖在“日”字上顿住。他起身走到疆域图前,手指划过益州狭小的疆土,在长安位置重重一点。
“够吗?”他对着虚空发问。蜀锦年产量、军户数量、粮仓余粟……这些数字在他脑中翻滚,最终都化作张苞坠崖那声短暂的惊呼。
夜最深时,他写到“臣非不自惜也”。帐外传来梆子声,三更天了。他搁下笔,从怀中取出半块玉玦——这是建兴三年张苞成婚时他送的贺礼,另一半随葬在阆中张飞墓中。
剧烈的咳嗽突然袭来,他慌忙用袖口捂住嘴。待平息时,素白袖内衬已绽开数点红梅。他盯着那血渍看了片刻,竟低低笑起来。
“够吗?”这次他问的是自己。
答案在《后出师表》最后一句。当他写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时,笔锋突然变得沉稳,仿佛所有犹豫都已燃尽。
搁笔那刻,灯花正好爆开。帐内陡然暗去,唯余月华透窗,照见老臣霜白的鬓角。染血的祭文与墨迹未干的表章并置案头,像这个时代最痛的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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