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八年夏,淮南的空气粘稠而湿热,混杂着泥土、腐殖与远方水泽的腥气。魏帝曹睿的中军主力,历经长途跋涉,终于抵达巢湖西北岸的魏军大营。龙旗在闷热的湖风中低垂,仿佛也畏惧着江淮的暑气。
当曹睿在都督扬州诸军事满宠及一众顶盔贯甲的将领簇拥下,走出那华贵但憋闷的御辇时,一股与洛阳宫殿里熏香截然不同的气息扑面而来。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因舟车劳顿和初次亲临前线的些微不适,目光锐利地扫过眼前的一切。
营垒依地势而建,刁斗森严,但更远处,那片名为巢湖的浩瀚水泽,才是真正的主角。烟波浩渺,水天一色,对岸,东吴水寨的旌旗如同水草般连绵,隐约可见战舰如梭。风送来隐约的号角和操练声,那是属于敌军的声音。
“陛下,请看。”满宠的声音沉稳,打断了曹睿的凝视。这位老将须发已见灰白,但身姿挺拔如松,甲胄下的身躯仿佛蕴藏着与这片土地一样坚韧的力量。“吴将诸葛瑾,凭借舟船之利,据东岸险要,连日来多有挑衅。”
曹睿微微颔首,没有立即回应。他沿着营寨巡视,脚踏在夯实的土地上,感受着与洛阳宫城金砖截然不同的坚实。他看到士兵们黝黑的脸庞上,有对他这位皇帝的好奇与敬畏,也有长期对峙下的疲惫。这一切,都比奏疏上的文字更为真实,也更……沉重。
翌日黎明,满宠陪同曹睿登上了前线最高的一处了望台。晨曦驱散了部分水雾,将吴军水寨的轮廓勾勒得更为清晰。
“陛下,”满宠抬手指点,声音低沉而清晰,“吴军寨栅看似严整,然其巡哨船只在午后及入夜后,间隔变长,哨探亦显松懈。连日在湖上耀武,其意在于挫我锐气,其心……已生骄矜。”
曹睿极目远眺,努力分辨着满宠所指的细节。他不懂水战,但他懂得观察人心。
“满卿之意是?”曹睿问道,声音平静,目光却未离开对岸。
“彼知我陛下亲至,更料我北军不习水战,必认定我军只会深沟高垒,绝不敢主动出击。”满宠转过身,面向曹睿,眼中闪烁着老辣的光芒,“兵法云,‘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彼之‘必不敢’,正为我之‘必可图’。”
回到中军大帐,檀香也无法完全掩盖新木与皮革的气味。曹睿屏退了左右,只留满宠一人。
“陛下,”满宠躬身,声音压得更低,“吴人必轻我远来,未曾提备。今夜月暗,湖上有风,正可乘虚劫其水寨。臣愿与骁将张球,分率死士,乘快船突入,以火攻之,可获全胜!”
帐内只剩下烛火噼啪的声响。曹睿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有力的搏动。风险?自然是有的。一旦失败,他御驾亲征将成为笑柄。但……若能成功?
他眼前浮现出祖父曹操的身影,那是在无数传说与画像中,于千军万马前挥斥方遒的姿态。他需要这场胜利,大魏需要这场胜利,不仅是为了击退吴寇,更是为了向天下证明,他曹睿,绝非只能困守宫阙的守成之君!
一股混合着兴奋、紧张与无比渴望的热流,猛地冲上他的头顶。他“嚯”地站起身,手掌重重按在粗糙的舆图上,声音因激动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又异常坚定:
“善!汝言正合朕意!细节如何,速速道来!朕,要亲自为将士们擂鼓助威!”
满宠眼中闪过一丝赞许,随即俯身,在舆图上细细陈说。皇帝并未因恐惧而退缩,反而展现了惊人的决断力,这让他深感欣慰。
是夜,二更天。残月被流动的乌云不时遮蔽,湖风渐起,吹动芦苇,发出沙沙的声响,完美地掩盖了其他动静。
巢湖西岸,魏军临时水寨一片肃杀。没有号令,没有火光。五千精选的士卒,多为熟悉水性的淮南健儿,在满宠和年轻气盛的骁骑校尉张球的率领下,已悄无声息地登上了数百艘快船与载满火油、干柴的艨艟。士卒口衔枚,马裹蹄,船桨以厚布包裹。只有湖水轻轻拍打船身的“泊泊”声,以及甲胄偶尔摩擦的微弱金属声。
曹睿站立在一艘坚固的楼船船头,身侧是紧紧护卫的虎贲中郎将许允。他拒绝了在后方大营等待的建议,执意要亲临一线观战。他紧握着腰间“倚天”剑的剑柄,目光死死盯着远处那片灯火稀疏的吴军水寨。夜风吹拂着他年轻的脸庞,带来湖水的微腥和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恐惧与亢奋的战栗。
“出发。”满宠低沉的口令,如同石子投入深潭,涟漪迅速扩散。
两支船队,如同暗夜中潜行的巨鳄,悄无声息地滑入深沉的湖水,分别扑向吴军水寨的左右两翼。张球率部直取寨门,满宠则指挥火船,迂回寻找最佳切入角度。
时间,在等待中变得无比漫长。曹睿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快要停滞。每一秒,都充满了未知与危险。
突然!
吴军水寨方向,爆发出震天的喊杀声与锣鼓警报声!打破了夜的寂静。
成了!曹睿心头一紧,身体不自觉地前倾。
只见张球所部如同猛虎,悍然撞开松懈的吴军寨门,与仓促迎战的吴兵绞杀在一起。几乎是同时,满宠看准风向,一声令下,数十艘火船被点燃,如同一条条狂暴的火龙,借着风势,猛地扎入吴军战船最密集的区域!
“轰——!”
火油遇船即燃,瞬间爆起冲天烈焰!风助火势,火借风威,整个吴军水寨的东侧仿佛被投入了一座洪炉!火光映红了半边天,连湖水都仿佛在沸腾。吴军的惊呼、惨叫、战船的爆裂声、木材燃烧的噼啪声……交织成一曲毁灭的乐章。
曹睿站在楼船上,看得血脉偾张。那冲天的火光,映在他年轻的眸子里,燃烧着他所有的犹豫与不安。他亲眼看到方才还静谧的敌营,此刻已沦为一片火海地狱。诸葛瑾的将旗在火光中仓皇移动,最终向着沔口方向溃退。
“陛下,我军大捷!”许允激动地声音都在颤抖。
天光微亮时,战斗已近尾声。湖面上漂浮着焦黑的船板、翻白的尸体和各种辎重残骸,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焦糊味与血腥气。满宠与张球率领得胜之师返航,将士们虽然疲惫,但脸上洋溢着激战后的兴奋与自豪。
满宠与张球登上楼船,甲胄上沾满烟尘与血迹,向曹睿复命。
“陛下,臣等幸不辱命!焚毁吴军战船数百,粮草器械无算,诸葛瑾已败走沔口!”
曹睿深吸一口带着焦糊味的空气,上前一步,亲手扶起二人。他的目光扫过这些凯旋的将士,声音洪亮而清晰地传开:
“众将士英勇破敌,扬我国威!所有参战将士,皆记大功,犒赏三军!”
皇帝的嘉许,如同最后一把火,彻底点燃了魏军的士气。欢呼声在巢湖岸边回荡。
捷报被以六百里加急送出,传檄四方。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向洛阳,也飞向了西方的祁山。
站在仍在冒烟的战场上,曹睿看着士兵们清理着战利品,看着他们眼中不再仅仅是敬畏,更增添了发自内心的信服。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在体内滋生。这不再是深宫里依靠血统和玉玺的权威,而是经由战火淬炼,与胜利和军功绑定在一起的、更为坚实的威望。
狂喜过后,冷静回归。他召来满宠,君臣二人漫步在湖畔。
“满卿,此战虽胜,然东吴水军根基未损,陆逊主力仍在江夏。”曹睿望着重归平静,却满目疮痍的湖面,声音恢复了帝王的沉稳,“此仅小胜,未足大喜。东南之事,尚赖卿等尽力。”
满宠躬身,心中最后一丝对年轻皇帝的担忧尽去。当今天子,有太祖之决断,亦渐有明君之远虑。
巢湖之火,照亮了淮南的夜空,也点燃了曹睿的雄心。他知道,这仅仅是他天子征途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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