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九日,长安。
霜降已过,渭水平原的清晨覆着一层薄薄的白霜,在初升的阳光下闪烁着细碎的金光。长安城西门的望楼之上,骠骑将军司马懿按剑而立,玄色大氅在带着寒意的秋风中微微拂动。他深邃的目光越过城垛,投向远处陇山蜿蜒的轮廓,那里是蜀军一个月前退去的方向。
“父亲,陇西最新军报。”次子司马昭踩着坚实的台阶快步上来,将一卷简册呈上,“据斥候所探,姜维退守汉中后,正在整编部队,收缩防线,眼下暂无北上迹象。另外……”他顿了顿,“蜀军撤退时焚毁了斜谷口的多处栈道,修复尚需时日。”
司马懿接过军报,却并未立即展开。他的目光依然停留在东南方向,那里是洛阳所在的方位。一个月前,他在五丈原见证了毕生大敌的陨落,又在凯旋洛阳时接受了皇帝盛大的封赏。然而,功勋卓着的背后,是他比任何人都清醒地意识到——飞鸟未尽,藏弓之念已生。
就在这时,一阵规整而有力的马蹄声与车轮声自东门方向传来,打破了清晨的宁静。只见一支规模不大却仪仗鲜明的队伍,簇拥着一辆装饰着皇家徽记的马车,沿着朱雀大街不疾不徐地行来。队伍前方有骑士开道,高举着“宣慰”、“敕令”的旗牌,在晨曦中格外醒目。
司马昭眼尖,低声道:“父亲,看旗号,是洛阳的使者,像是散骑常侍王肃的车驾。”
司马懿的目光扫过那支队伍,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在这个时间点,如此规格的使者前来长安,目的不言而喻。他沉稳地转身,语气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天使将至,必是陛下有重要诏命下达。昭儿,你即刻去安排,开启府门,预备香案仪仗。师儿,你速去传令,召集府内主要属官,以及郭淮、费曜等在城的诸将,即刻至大堂等候迎诏。”
半个时辰后,骠骑将军府正堂内外,旌旗仪仗肃然陈列。司马懿身着紫色朝服,腰佩金印紫绶,率领雍州刺史郭淮、后将军费曜、参军司马师、司马昭等数十名文武官员,肃立于冰冷的地砖之上。整个大堂鸦雀无声,只听得见庭前旗幡在风中猎猎作响的声响。
散骑常侍王肃手持代表皇权的旄节,身着庄严的朝服,缓步走入堂中。他面容清癯,神色肃穆,目光扫过堂下众臣,最后落在为首的司马懿身上,微微颔首致意,随即展开了手中那卷明黄色的诏书。
“制诏:骠骑将军、都督雍凉二州诸军事司马懿,忠亮允塞,器范宏深。”王肃清越的声音在寂静的大堂中清晰地回荡开,“前者西陲不靖,蜀寇凭陵,卿受阃外之重,总熊罴之师,缮甲保疆,挫其凶锋,俾烽燧得息,边氓以安,劳勋既着,朕心嘉之。”
这开篇的褒奖,用词颇为克制,仅仅肯定了司马懿镇守边疆、迫使蜀军退兵的功绩,与一月前洛阳庆功宴上那篇极尽渲染之能事的封赏诏书相比,显得格外简练,甚至带着几分刻意为之的轻描淡写。
王肃的话音在此处微微一顿,深吸一口气,声调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难以抑制的激动与庄严:
“然,天命靡常,唯德是辅!兹于九月廿八日,天贶大魏,呈象告祥——有青龙见于郏县之摩陂,其形矫夭,蟠旋九渊,鳞甲炳然,光华烛天,经日不散!此盖上天眷佑,邦家贞吉之符,亦朕与卿等股肱同心,德政广被,感格苍穹之应也!”
“青龙!”
“祥瑞啊!”
堂下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呼和抽气声。许多官员的脸上瞬间涌上激动的红潮,相互交换着难以置信又兴奋无比的眼神。青龙现世,这是载入史册的祥瑞!
王肃对下方的骚动恍若未闻,继续以更加洪亮的声音宣告:
“朕心惕然只畏,亲往摩陂瞻睹,乃顺承天意,诏告天下:自即日起,改元‘青龙’,以答休徵!布告遐迩,咸使闻知!赐天下男子爵人二级,鳏寡孤独不能自存者,免今年租赋,与民更始!”
改元!赐爵!免赋!
这接连的重磅消息如同惊雷,在每一位官员心中炸响。这意味着一个旧时代的结束,和一个全新时代的开启,而开启这个时代的,正是当今圣天子曹叡!
就在众人心潮澎湃之际,王肃的声音再次响起,语气转为深沉与郑重,目光也再次聚焦于司马懿身上:
“咨尔骠骑将军司马懿,体国忠贞,文武兼资,朕委卿以萧曹之任,寄卿以方面之托,惟望卿慎终如始,夙夜匪懈,缮治甲兵,训励士卒,怀保黎元,永——固——吾——圉!卿其勉旃,无替朕命!钦此。”
“永固吾圉”四个字,如同重锤,敲在司马懿的心头。这不再是进取的号角,而是守成的敕令。
“臣,司马懿,领旨谢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司马懿的声音依旧洪亮沉稳,没有丝毫波动。他一丝不苟地完成三跪九叩的大礼,双手高高举起,恭敬地接过那卷沉甸甸的、象征着无上荣宠与全新责任的诏书。
仪式既毕,凝重的气氛瞬间被打破。众官员纷纷涌上前来,向司马懿道贺,脸上洋溢着兴奋的喜色。祥瑞改元,让整个长安城都陷入一种节庆般的欢腾。
“恭贺都督!”
“青龙现世,此乃天意啊!”
“我大魏国运昌隆,必当万世永续!”
司马懿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温煦而谦逊的笑容,与宣诏天使王肃把臂同行,言辞恳切:“王常侍一路风尘,辛苦!陛下得此祥瑞,实乃万民之福,江山之幸。懿蒙陛下信重,委以方面,敢不竭尽驽钝,以报天恩于万一?”
他亲自安排盛大的宴席,为王肃接风洗尘。席间,玉液琼浆,珍馐满案,觥筹交错,丝竹绕梁。司马懿与王肃相邻而坐,细致地询问陛下观龙时的情形、摩陂的景况、以及洛阳欢庆的盛景,言谈间充满了对天命的敬畏与对皇帝圣德的由衷赞叹。郭淮、费曜等将领也纷纷敬酒,满堂文武,皆沉浸在这“青龙出世”带来的巨大兴奋与对未来的无限憧憬之中。
宴席直至戌时末方散,司马懿亲自将微醺的王肃送回馆驿,并嘱咐司马师细心安排护卫与照料,务必使天使宾至如归。
当骠骑将军府的朱红大门在身后缓缓合拢,沉重地发出“咿呀”一声,彻底隔绝了门外街市上隐隐传来的、因皇帝赐爵免赋而仍在持续的欢庆喧嚣时,司马懿脸上那温和儒雅的笑意,如同被寒风瞬间冻结,继而消散无踪,只剩下深潭般的沉静。他没有回内室休息,甚至没有更换下那身繁复的朝服,便径直穿过后堂,走向了那间他日常处理军机要务的书房。司马师与司马昭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默默无声地紧随其后。
书房内,只在一张宽大的紫檀木案几上点了一盏青铜雁鱼灯,豆大的火苗跳跃着,散发出昏黄而局限的光晕,将三人的身影投在身后的墙壁上,拉得忽长忽短,摇曳不定。
司马懿将那份诏书随手置于案上,那明黄的卷轴与深色的木案接触,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他踱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任由带着寒意的夜风涌入,吹动他花白的鬓须。他就这样望着窗外沉沉的、不见星月的夜空,久久不语。
“父亲,”年轻的司马昭终究是按捺不住,带着几分困惑,低声打破了沉默,“陛下改元青龙,普天同庆,对父亲信重之意,朝野共睹。可见陛下深知西陲安危,系于父亲一身,为何父亲……”
司马师相较于弟弟更为持重,他若有所思地接口道,声音低沉:“二弟,你细品诏书之言。陛下对父亲迫退诸葛亮、稳定西陲之大功,仅以‘朕心嘉之’四字带过,轻描淡写。反而,不惜笔墨,极力渲染青龙祥瑞,借改元、赐爵、免赋之举,将天下万民之心尽收于己身。这‘永固吾圉’四字,重在守成,意在告诫,而非鼓励我等乘胜进取了。”
司马懿缓缓转过身,昏黄的灯光从他侧后方照来,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使得那沟壑纵横的皱纹更显深刻,而那双深陷的眼眸,却在阴影中锐利得惊人,仿佛能穿透一切迷雾。
“你们要记住,”他的声音低沉而冷澈,如同窗隙间渗入的寒风,“陛下此刻需要的,不再是一个能征善战、功高震主的征西统帅,而是一个能为他看好家、护好院、确保西陲无虞的雍凉都督。”
“青龙?”他嘴角极其微小的牵动了一下,带出一丝几不可察的、混合着嘲弄与冷然的意味,“这祥瑞来得真是时候啊。它是在告诉天下人,诸葛孔明之死,非我司马懿一人浴血奋战之功,乃是陛下他德配天地,天命所归,方有此吉兆。我等将士在五丈原下的血汗功勋,已被这铺天盖地的‘青龙’之光,轻而易举地覆盖、冲刷、乃至淡化了。”
他走到案前,枯瘦的手指重重地点在那卷明黄诏书之上:“陛下借祥瑞改元,布德天下,是要昭示,这‘青龙’之世,是他曹睿的盛世。我等往日功绩,已融入这‘天命所归’的喧嚣之中。飞鸟尚未尽,藏弓之心已起。这,才是帝王心术。”
书房内陷入一片死寂,只听得见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以及窗外愈发凄紧的风声。司马师与司马昭屏息静气,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自尾椎骨悄然爬升,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噔,噔噔。”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三声轻重有序的叩击声。从事中郎王观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都督,今日抵达的各方文书舆图,已整理完毕,是否此刻呈入?”
“拿进来。”司马懿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淡漠。
王观无声地推门而入,手中捧着一摞半尺高的文书,将其轻轻放在案几空着的一角,随即又无声地躬身退了出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司马懿的目光在那堆文书上扫过,大部分是来自洛阳各官署的例行公文副本,以及各州郡上呈的、内容千篇一律的贺表。他的手指在翻动时,在一封由他麾下负责情报汇总的东曹属呈上的例行简报上停住。简报中,夹着一页抄录的文书,末尾注明“录自幽州刺史府呈送朝廷之副本”。
他拿起,迅速浏览起来。这正是一份关于辽东近况的抄录:公孙渊愈发跋扈,私授鲜卑部首领印绶,广征民夫,大量囤积粮草于辽隧城,且往来海路与江东孙吴交通频繁,虽表文言辞依旧恭顺,“然其阴养死士,缮甲日盛,反迹日彰,不可不防”。显然,这是幽州刺史王雄按流程上报朝廷的公文,其副本作为边境动态,被例行送至都督雍凉军事的骠骑将军府备案。
司马懿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拢了一下,随即将这页抄录递给了身旁的司马师。
司马师接过,就着灯光细细看罢,面色不由得凝重起来,又沉默地转递给一旁的司马昭。司马昭快速阅毕,抬起眼,压低声音道:“父亲,公孙渊狼子野心,恐酿成大患!王雄的这份奏报,想必也已送达洛阳。朝廷应早有决断了吧?”
司马懿没有立刻回答。他缓步走回那盏青铜雁鱼灯旁,用一旁的银签轻轻拨动了一下灯芯,让火光更明亮了些。他重新拿起那份抄录,指尖在“反迹日彰,不可不防”那几个字上轻轻敲击着。
“王雄的奏报,此刻定然已混杂在无数恭贺祥瑞的表章之中,躺在尚书台的某个角落里。”他的声音平淡,却带着一丝冰冷的讥诮,“在这举朝欢庆‘青龙出世’的时刻,谁的眼角余光,又会瞥见这远在辽东、尚属疥癣之疾的警示?”
他拿起笔,在那份简报的空白处,用力写下了两个瘦硬的小字:“存览”。
“归档吧,”他将文书轻轻推回到案几那堆已处理文卷的最上方,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沉稳,“记住今日辽东之事。且看朝廷,需要多久才会想起这条藏在贺表之下的毒蛇。”
窗外,秋风骤紧,呼啸着掠过庭中的松柏,带起一阵汹涌如涛的呜咽之声。一阵更强的风猛地灌入书房,吹得案头灯盏的火苗剧烈地摇曳挣扎,明灭不定,将司马懿投在墙壁上的身影扭曲、拉长,恍惚间,竟如一头蛰伏于光影交错之中的庞然巨兽,正无声地呑吐着时代的云雨。
喜欢司马老贼请大家收藏:(m.315zwwxs.com)司马老贼315中文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