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太傅府,总弥漫着一种与洛阳喧嚣格格不入的沉静。建始殿方向的笙歌隐约可闻,那是大将军曹爽在宴请群臣,庆贺其党羽李胜升任荥阳太守。而在永和里的太傅府书房内,司马懿对着满案文书,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木案几。棋盘上黑白子散落,不成局,亦非谱,像极了他此刻的心境——看似无序,内里却奔涌着无数种排列与杀机。
骆谷之败的追责奏报,曹爽一党仍在极力周旋,试图将十万将士的冤魂轻描淡写地抹去。愤怒是有的,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审视,如同医者观看一具正在腐坏的躯体。他想起师儿正在城西废仓操练的那些“影子”,那是他应对腐坏的手段,一念及此,心底却泛起一丝连自己也不愿深究的疲惫。有些路,一旦踏上,便再无回头之日,连可倾诉之人也无。张春华……她只会忧心他的身体,备好药膳,反复叮嘱他“莫要劳神”。她不懂,或者说,她不愿懂这棋局之上的血腥气。
一缕极淡的、不同于府中常用熏香的清冷香气,若有若无地飘来。司马懿没有抬头。能不经通传,在他沉思时直接进入这间书房的,只有一人。
柏灵筠。
她端着一只越窑青瓷盏,步履无声,如同融入这片沉静光影的一部分。她将茶盏轻轻放在案几边缘,避开了那些散乱的文书和棋子。今日她穿着一身雨过天青色的窄袖襦裙,外罩月白半臂,发髻简约,只簪一枚素银扁钗,浑身上下再无多余饰物,却越发衬得眉眼如画,气质清冽。
她的目光掠过棋盘,在那几颗被司马懿无意识捏在指间反复摩挲的黑白子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垂眸静立一旁,像一株等待时机的幽兰。
司马懿终于抬起眼,目光落在她沉静的侧脸上。他没有去看那盏茶,而是将手中一份抄录的奏报副本推向案几中央,声音带着一丝刻意压平的沙哑:“骆谷之事,至今仍在廷议。邓飏等人力主夏侯玄督军不力,赵俨调度失当……倒像是大将军全然无过一般。”这话说得模糊,像是对空气抱怨,又像是一种不动声色的试探。他始终记得,眼前这个女子,是已故的明皇帝曹叡在前些年,因她家中父兄牵涉进某桩不足为外人道的案子被处置后,将她作为官婢赏赐入府的。曹叡多疑,此举未必没有在他身边安插耳目的意思。如今曹叡陵墓已拱,但这份源自宫廷的戒心,并未完全消散。
柏灵筠闻言,并未立刻接话评论朝政。她缓步上前,执起案上的白瓷执壶,为司马懿面前空了的杯盏续上热水,动作流畅优雅。水声潺潺中,她方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入耳:“太傅可听过,近日洛阳坊间孩童们传唱的一些新鲜词句?”
司马懿眉峰微动,端起她刚斟满的茶杯,不置可否。
柏灵筠轻声吟哦,那调子带着童谣特有的天真,内容却令人心惊:“高句丽破,淮南安;洛阳宫,日月暗。”
“咔嚓”一声轻响,司马懿手中杯盖与杯沿轻轻相碰。他抬起眼,目光如陡然出鞘的剑锋,直刺柏灵筠。这童谣……前两句分明指向征东将军、扬州刺史毋丘俭不久前再度击破高句丽、稳定淮南的赫赫战功(此乃正始五、六年间事),而后两句……“日月暗”?日月光辉,象征帝室、朝廷。洛阳宫内,何物能遮蔽日月?其指向,不言自明。这绝非寻常孩童能编造!
“童谣……”司马懿放下茶杯,声音低沉,“起于青萍之末,亦可止于草莽之间。”
柏灵筠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避让。她伸出右手食指,指尖莹白,探入司马懿面前那杯微烫的茶水中,蘸取些许,然后在那深紫色的紫檀木案几上,缓缓写下一个字。
水迹淋漓,笔画清晰——是一个“忍”。
水字在光滑的木面上微微晃动,映着窗棂透入的、渐弱的秋光。
“欲钓巨鳌,需放长线。”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线急则断,心躁则危。今‘日月’虽暗,然其光未熄,其焰正炽。与其争一时之明暗,不若静待云厚雨骤时。”
司马懿死死盯着那个“忍”字。水痕在空气中开始蒸发,边缘变得模糊,字迹逐渐扭曲、变形,最终只留下一片濡湿的深色印记,仿佛从未存在过。可就在那水痕即将彻底消失的刹那,他恍惚了一下。
眼前不再是太傅府的书房,而是数十年前,洛阳宫城嘉福殿那弥漫着死亡与药石气息的寝榻前。魏武帝曹操那双深陷、却依旧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正死死盯着他,气息微弱却字字诛心:“孤……孤尝梦三马同食一槽……” 那目光,混合着猜忌、审视,还有一种仿佛能洞穿未来的冰冷,如同无形的枷锁,缠绕了他一生,塑造了他深入骨髓的隐忍之功。
多年来,他以为这“忍”字,只有他自己一人独行于钢索之上,于无人处暗自咀嚼。张春华懂他的艰难,却未必懂这“忍”背后的野心与冷酷。而此刻,这个由皇帝赐下、他曾心存疑虑的女子,竟用这样一种方式,直指他权谋智慧的核心,并在此刻,给予了他最需要的精神加固。
心底某处坚冰,悄然融化。那最后一丝因曹叡而起的提防,在这无声的共鸣中,冰消瓦解。他抬起眼,再看柏灵筠时,目光里少了几分审视,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是认可,是唏嘘,更是一种找到“同谋”的释然。
……
几乎在同一时刻,府邸东院的“静心斋”内,气氛却冷得如同结了冰。
张春华坐在窗下的软榻上,手中虽拿着一件司马懿旧衣的领口在缝补,针脚却远不如往日细密匀称。她面前垂手站着刚从外面回来的司马昭。
“你是说,”张春华的声音很平,听不出情绪,但捏着针的手已微微颤抖,“你父亲一下午都待在书房,与那柏氏在一起?‘谈论许久’?”
司马昭心中暗暗叫苦。他刚通过自己的门客、在武卫营中担任司马的季骁得知,西线紧急军报已至洛阳——蜀汉卫将军姜维再度寇边,兵出石营,围攻陇西临洮。雍州刺史郭淮已紧急调兵遣将,但大将军府以“关中粮储转运维艰”为由,至今拖延批复增兵和调拨额外粮草的请求。他正忧心此事,却被母亲唤来问及内帷之事。
“母亲,”司马昭斟酌着词句,“父亲……许是与柏夫人商议些……文书琐事。柏夫人通晓文墨,或能帮父亲整理典籍……”这话说得他自己都觉苍白。
“琐事?”张春华猛地将针线拍在榻上,抬起头,眼眶已然微红,“昭儿!我与你父亲,从河内温县到邺城,再到这洛阳城,三十四年了!我为他生养了你们兄弟,为他操持这个家,在他被武皇帝猜忌、被文帝闲置、被明皇帝倚重又防备时,我一直在他身边!如今……”她的声音颤抖起来,带着一种深切的悲凉和难以置信,“如今,一个来历不明的宫婢,一个只因罪没入府中的官奴,在书房内与他说的话,竟比我这三十四年的陪伴,更要紧了吗?!”
她伸出自己那双因常年操劳而不再细腻、甚至指节有些粗大的手,摊开在司马昭面前,又猛地攥紧,仿佛想抓住什么流逝的东西。
司马昭看着母亲通红的眼眶和那双写满岁月痕迹的手,心中酸楚难言。他既为国事担忧,又为母亲的伤心而难过,更隐隐感到,父亲与柏灵筠之间,流淌着一种超越男女之情、基于冰冷权谋计算的危险默契,这让他不寒而栗。他无法解释,只能黯然垂首:“母亲,父亲……父亲身系国事,心力交瘁……柏夫人或许,或许只是能为父亲分忧……解闷……”
“分忧?解闷?”张春华喃喃重复着,嘴角扯出一丝苦涩到极致的弧度。她的目光从儿子身上移开,茫然地扫过静心斋内熟悉的陈设,最终落在了窗边矮榻上——那里整整齐齐地叠放着一件司马懿平日在家常穿的深灰色棉袍。袍子的肘部,有一处不显眼的磨损,是她前两日刚发现,并亲手用颜色最相近的丝线,在灯下一针一线细细织补好的。她甚至能回忆起那丝线穿过布料时细微的摩擦声,以及心里盘算着,他下次穿上时或许能察觉到那不着痕迹的妥帖。
这双手,为他缝补过征衣,为他打理过内务,为他抚养大了儿女……如今,却连送一碗药,都显得多余了。
一股混杂着不甘、委屈和巨大恐慌的热流猛地冲上头顶。她“霍”地站起身,一把抓过那件棉袍,紧紧攥在手里,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想现在就送去书房,想用这无声的体贴去提醒他,去对抗那个只懂得风花雪月、阴谋算计的柏灵筠。她还想问问他,是否还记得,当年他初次被委以军权领兵出征,她连夜为他赶制征袍,不小心被针扎破了手指,他握着她的手,那既心疼又无奈的神情……
然而,她的脚步刚迈出一步,就如同被钉在了原地。
去做什么呢?去自取其辱吗?去亲眼证实,那个男人的心神早已被另一个年轻妖媚的女子占据,再也看不见她这老旧、笨拙的关怀了吗?
巨大的无力感如同冰水,瞬间浇熄了那点因愤怒而生的虚勇。她紧紧攥着袍子的手,微微颤抖着。那柔软的布料在她掌心扭曲、变形,就像她此刻被揉碎的心。最终,她颓然地松开了手。
棉袍无声地滑落,堆叠在冰冷的地面上,那精心织补过的痕迹,被掩埋在褶皱深处,再也看不见了。
……
夜色彻底笼罩了太傅府。书房内,牛油烛已被点燃,驱散了角落的昏暗。
柏灵筠正在整理司马懿批阅过的文书,她的动作熟练而精准,显然并非一日之功。司马懿看着她窈窕的背影,忽然开口,声音比白日里松弛了许多:“毋丘俭又有密信至。”他顿了顿,选择性地透露,“言及辽东将士赏赐迟迟未至,军中颇有怨言,皆言……大将军处事不公。”
这已不再是泛泛的抱怨,而是近乎交底的核心情报。
柏灵筠整理文书的手并未停顿,只是微微侧首,烛光在她完美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太傅,童谣虽起于市井,然其声可入士林,亦可达天听。毋丘将军之功,边关将士之苦,若只尘封于尚书台的文牍卷宗之间,未免……可惜了。” 她的话语依旧含蓄,却清晰地指向了利用舆论、将曹爽的失德与不公放大宣扬的策略。
司马懿凝视着她,烛光下,她的眼眸清澈而深邃,仿佛能映照出人心最隐秘的角落。他彻底明白了,柏灵筠不仅是能宽慰他心中块垒的红颜,更是一件可以在即将到来的、你死我活的政治斗争中,使用的温柔而锋利的武器。
而柏灵筠也清晰地接收到司马懿目光中的认可与倚重。她知道,自己在这场以生命为注的豪赌中,已经更进一步,将命运与这位深不可测的太傅,更紧密地捆绑在了一起。
书房窗纸上,映出两个对坐的剪影,靠得很近,正低声商议着什么。而在不远处的静心斋,只有一盏孤灯,伴着一位对着针线旧衣怔怔出神的老妇。
秋夜正长,太傅府内的暖寒,已是泾渭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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