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外那阵突如其来的喧嚣,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沈砚秋心头漾开圈圈涟漪。他透过窗纸的缝隙,盯着那几个衙役跑远的方向,指尖无意识地抵着冰凉的窗棂。是李嵩动手了?还是王家又出了什么幺蛾子?
屋内的寂静被放大,只剩下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他强迫自己坐回桌边,目光落在空荡荡的桌面上,仿佛还能看见昨夜那几页墨迹未干的策论与注释。东西已经送出去了,像离弦的箭,再无回头路。此刻他能做的,只有等。
时间在等待中被拉得细长。阳光慢吞吞地挪过地面,窗棂的影子从斜长变得短促。巷子里恢复了平日的市井嘈杂,偶有叫卖声、孩童嬉闹声传来,反而衬得他这陋室愈发安静得令人心躁。那两条盯梢的汉子似乎也松懈了些,不再像之前那样紧盯着门口,偶尔还能听到他们在巷口低声交谈几句。
沈砚秋起身,在逼仄的屋内踱了两步。他不能干等。王家绝不会因为他拒了银子就善罢甘休,说不定此刻正在酝酿更阴损的招数。他需要了解更多外面的情况,尤其是府衙那边的动静。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房门,故作镇定地走到院中水缸旁,舀起一瓢凉水,慢慢喝着。眼角的余光瞥向巷口,那两人果然立刻看了过来,眼神警惕。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匆匆从巷口走过,是陈望。他低着头,脚步很快,似乎并未注意到沈砚秋这边。但在两人视线即将错开的瞬间,陈望的右手极其隐晦地抬至腰间,拇指与食指快速捏合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身影很快消失在巷子另一头。
成了!
沈砚秋心头一跳,一股热流猛地窜上胸腔,又被他强行压了下去。陈望那个手势,是他们之前约定的暗号,表示东西已经送到,未引起旁人注意。李嵩的人收下了那份“厚礼”。
他不动声色地放下水瓢,转身回屋,关上门。背靠着门板,他才允许自己长长舒出一口气,紧绷了一日夜的神经稍稍松弛。第一步,总算迈出去了。李嵩会怎么做?那几页纸,能否真的打动这位以“实学”着称的考官?
接下来的半日,沈砚秋强迫自己静下心来读书,却总有些心神不宁。字句在眼前飘过,难以入脑。他索性合上书,再次梳理自己写在策论注释里的内容。是否有遗漏?是否哪一处写得过于尖锐,反而会激起李嵩的抵触?种种念头纷至沓来。
黄昏时分,巷外再次传来不同寻常的动静。这次不是衙役跑动,而是许多人杂沓的脚步声,夹杂着一些激动的、带着口音的乡语。
“……贴出来了!府衙外墙贴出来了!”
“写的啥?快念念!”
“是……是沈相公那篇策论!官府贴出来了!”
沈砚秋猛地从凳子上站起,几步冲到窗边。
只见夕阳余晖下,巷子里的住户纷纷探头,随后不少人朝着府衙方向涌去。人声鼎沸,隐约能听到“策论”、“沈相公”、“火耗”之类的词句被反复提及。那两个盯梢的汉子显然也听到了动静,面面相觑,脸上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
李嵩竟然……直接将策论公之于众了!
这一步,走得比沈砚秋预想的还要大胆,还要彻底!这已不仅仅是给他这个考生撑腰,这是直接将绍兴乡绅盘剥的盖子掀开了一角,放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沈砚秋的心脏怦怦直跳,血液奔流的声音在耳中鼓噪。他推开房门,走到院中。巷子里已然空了大半,都跑去府衙前看热闹了。只剩下那两个王家派来的汉子,站在原地,进退维谷,脸色难看至极。
他没有理会那两人,径直朝着巷口走去。他要去亲眼看看。
越靠近府衙,人声越是鼎沸。府衙前的那片空地上,此刻已是人山人海。穿着短褐的农户、挑着担子的小贩、穿着长衫的读书人,挤挤挨挨,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府衙外墙上新贴出的那几张硕大的宣纸上。
宣纸上,是工整誊抄的策论全文。沈砚秋隔着人群,能看到自己写下的那些字句——“棉纺兴则农户富,苛捐除则民心安”、“火耗羡余,层层盘剥,民力已竭”……在官府的榜文墙上,显得格外刺目。
人群前方,有几个粗通文墨的老者,正大声地、带着哽咽的腔调,逐字逐句地念着。每念到痛陈弊政之处,人群中便爆发出阵阵压抑的呜咽和愤怒的低吼。
“……说得对!说得太对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农用粗糙的手背抹着眼睛,“俺家那三亩薄田,打的粮食还不够交‘火耗’和‘脚钱’!”
“王老爷家……他们心黑啊!”另一个妇人尖着嗓子哭喊,“去年俺男人就是被他们逼着典了地,才……”
群情汹涌,积压已久的怨气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不少人开始朝着府衙大门方向呼喊:
“青天大老爷!要为我们做主啊!”
“支持沈相公!废了那些苛捐!”
沈砚秋站在人群边缘,看着眼前这一切,胸腔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塞满了,沉甸甸,又带着一丝灼热。他没想到,李嵩会用这种方式,将他的策论变成了一面旗帜,直接插在了乡绅与民众之间。
“沈相公!是沈相公!”有人认出了他,激动地指着他喊道。
瞬间,无数道目光汇聚过来。有感激,有期盼,有热切。几个农户模样的汉子挤到他面前,扑通就跪下了:“沈相公,您是我们穷苦人的指望啊!”
沈砚秋连忙弯腰去扶:“快请起,折煞学生了。”他的手触到对方粗糙皲裂的皮肤,感受到那微微的颤抖,心头更是震动。
就在这时,府衙侧门打开,几名衙役走了出来,为首一人朗声道:“主考李大人有令,此策论切中时弊,特张贴于此,以供士民共鉴!府尊大人亦已知晓,定会体察民情!”
这话更像是一瓢热油,浇在了本就沸腾的民意之上。欢呼声、叩谢声此起彼伏。
沈砚秋却注意到,在人群外围,几个穿着体面、像是乡绅家仆模样的人,脸色铁青,互相使了个眼色,匆匆挤出人群,显然是回去报信了。
王家的反应,恐怕马上就要来了。而且,必然是雷霆之怒。
李嵩这一手,是把他沈砚秋彻底推到了台前,也推到了风口浪尖。用民望来对抗乡绅的权势,这招险棋,效果立竿见影,但后续的反扑,也必将更加酷烈。
他扶着那几位农户站起,目光扫过眼前一张张激动而又带着悲苦的面孔,心中那点因策论公开而生的兴奋迅速冷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和更深的警惕。
借力打力,力是借来了,可这力过于刚猛,一个不好,未伤敌,先伤己。
他抬起头,望向府衙那威严的门楣,夕阳正将最后一点金光镀在它的飞檐上。李嵩在里面吗?他此举,除了为民请命,是否还有别的考量?而自己,接下来该如何走?
夜色,正悄然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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