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轮子碾过干裂的土路,发出沉闷的咯吱声,像是碾在沈砚秋的心上。越往西北走,天地间的色彩便越发单调,只剩下尘土般的枯黄。官道两旁,原本应是青翠的农田,如今只剩下龟裂的硬土,稀疏的麦秆焦黄地立着,像垂死老者零落的头发。
“客官,前面就是洛川地界了,再往北,就是延安府,米脂…唉,更不成样子。”车夫老赵叹了口气,用汗巾擦了把黑红脸膛上的尘土,声音干涩。
沈砚秋沉默地掀开车帘,目光所及,心头愈发沉重。这不仅仅是干旱,这是一场缓慢而彻底的死亡。视野里几乎看不到完整的村落,残垣断壁间,偶尔有黑影蠕动,那是尚未离开或无力离开的百姓。
“停一下。”沈砚秋忽然开口,指向路边一片低矮的窝棚区。
老赵犹豫道:“沈大人,这种地方…乱得很,您身份贵重…”
“无妨,停下。”沈砚秋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他需要亲眼看看,亲耳听听,这即将由他治理的土地,究竟烂到了何种地步。
马车尚未停稳,一股混杂着腐败和绝望的气味便扑面而来。几个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孩子睁着空洞的大眼睛望过来,他们的腹部不正常地鼓起,四肢却细得像柴棍。一个老妇蜷缩在窝棚口,机械地咀嚼着某种看不清颜色的树皮,嘴角溢出绿色的汁液。
沈砚秋走下马车,脚步有些发沉。他走到老妇面前,蹲下身,从随身的行囊里取出一块干粮递过去。老妇浑浊的眼睛里骤然爆发出骇人的光芒,一把抢过,狼吞虎咽,噎得直伸脖子,却仍死死护着食物,警惕地瞪着周围同样渴望的目光。
“老人家,这里…一直这样旱吗?”沈砚秋的声音放得很轻。
老妇咽下最后一口干粮,舔着手指,哑声道:“旱…三年没见透雨了…地里的土,能当炒面吃…”她指了指不远处,“河,早就见底了。”
“官府…没发赈灾粮?”
“粮?”老妇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枯瘦的手指指向窝棚深处,“发过…一层层扒皮,到我们手里,一把麸子,掺半锅水…不够塞牙缝…还要缴饷,辽饷、剿饷、练饷…卖了几女,也缴不清啊…”她说着,浑浊的眼泪顺着深刻的皱纹流下来,很快被干燥的空气蒸发。
沈砚秋胸口堵得厉害。史书上的“三饷加派”只是冰冷的数字,此刻却化作了眼前老妇的眼泪和孩子们鼓胀的肚子。他沉默地又拿出几块干粮,分给围拢过来的孩子,看着他们如同饿疯的小兽般争抢,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
离开窝棚区,继续北行。景象愈发凄惨,路旁开始出现倒毙的牲畜,苍蝇嗡嗡成团。甚至在一处土坡下,沈砚秋瞥见了一具蜷缩的人形,被破席草草遮盖,一只干枯的手露在外面,指甲缝里全是黑泥。
“造孽啊…”老赵不忍再看,低声咒骂了一句,“这狗日的世道!”
傍晚时分,马车抵达一处更为破败的驿站。土墙倾颓,驿旗无精打采地耷拉着。驿卒是个面黄肌瘦的年轻人,端来的饭食是看不清原料的糊糊和几个粗粝不堪的杂粮饼子。
沈砚秋没有动筷,看着那驿卒麻木的脸,问道:“这驿站…过往官员多吗?”
驿卒咧了咧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官?除了摊派饷银的胥吏,谁还往这鬼地方跑?大人您是我这半年见到的第一个…正经上任的官。”
“米脂县的情况,你知道多少?”
驿卒眼神闪烁了一下,压低声音:“米脂…更糟。地,多半是王府和几个大户的;人,饿死、跑了的,不计其数。剩下的…听说山里都不太平了。”他不敢再说,匆匆收拾了碗碟退下。
夜深人静,驿站房间里油灯如豆。沈砚秋摊开徐光启赠予的《农政全书》,手指在“玉米”篇目上反复摩挲。“耐瘠薄,抗旱,产量倍于黍粟…”徐光启的批注清晰在目。他又拿出那份精细的陕西舆图,目光落在米脂县周边的山川河流上。
光有玉米种子还不够。如何分配?如何让那些被剥夺了土地、失去了希望的农户相信并愿意种植?如何应对必然存在的乡绅阻挠?王府的阴影,知府的掣肘,像无形的网笼罩在前路。
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老妇咀嚼树皮的模样,孩子们争抢干粮的眼神,还有路旁那具被草席掩盖的尸骸。这不再是史书上的泛泛之谈,而是他必须直面、必须解决的现实。
推开窗,带着沙尘的干冷夜风灌入。远处黑沉沉的群山像蛰伏的巨兽,零星几点火光在山坳里闪烁,不知是绝望的农户,还是已然落草的流民。
沈砚秋深吸一口带着土腥气的空气,眼神逐渐变得坚定而冰冷。他重新坐回灯下,摊开纸笔,开始勾勒抵达米脂后的初步方略。首要之事,是活命,是粮食。玉米必须尽快试种,同时,必须找到突破口,拿到县衙真正的权柄,才能撬动这潭死水。
油灯的光芒将他的身影拉长,投在斑驳的土墙上,随着笔尖的移动微微晃动。窗外,是死寂而危机四伏的陕西之夜,而他笔下的线条,正试图在这片绝望的土地上,划出第一道生机。
喜欢大明孤臣:从科举到定鼎四海请大家收藏:(m.315zwwxs.com)大明孤臣:从科举到定鼎四海315中文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