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门口堆积如山的诉状和群情激愤的农户,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至米脂县的每一个角落。沈砚秋站在二堂的窗后,看着王书吏带人将最后几名哭诉的农户劝离,夕阳的余晖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映在青石板上,如同无数道无声的控诉。
“大人,今日又收了近百份诉状,多是控诉王府管家钱贵及其爪牙强占田产、逼死人命。”王书吏的声音带着疲惫,更多的却是亢奋,他抱着一摞新整理的卷宗进来,轻轻放在桌上,“加上前两日的,已逾三百之数。按诉状所言,粗略估算,被强占的田产恐不下万亩!这还只是敢来告状的……”
沈砚秋转过身,目光扫过那摞沉甸甸的卷宗,没有说话。民怨沸腾,证据累积,这本在他意料之中,也是他想要的结果。但水搅得越浑,底下的东西翻涌上来,也意味着来自水底的反弹会越发猛烈。
果然,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一骑快马便踏着米脂清冷的街道,直奔县衙而来。马蹄声急促,打破了黎明时分的宁静。来人是延安知府衙门的信使,一身公服,神色倨傲,径直闯入二堂,将一封火漆密封的书信拍在沈砚秋的公案上。
“沈大人,知府大人手谕,令你即刻亲阅!”信使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自上而下的压迫感。
沈砚秋面色平静,拿起那封信。信笺是上好的官用厚纸,触手微凉。他拆开火漆,抽出信纸,目光快速扫过上面熟悉的知府笔迹。信的内容不长,措辞甚至带着几分“语重心长”的关切,但字里行间透出的寒意,却让一旁侍立的王书吏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信中说,听闻米脂近日“民情汹汹”,多有“刁民聚众诬告”,冲击县衙,此风断不可长。着重强调,瑞王府乃天潢贵胄,镇守地方,于国有功,王府管家代管庄田事务,纵有小瑕,亦当以“维护皇亲体面”为重,不可听信“一面之词”,擅动国戚,以免“激起更大事端”,令亲者痛仇者快。最后“提醒”沈砚秋,为官一任,当知“轻重缓急”,赈灾济民、安抚地方方是正务,至于田亩纠纷,可“徐徐图之”,待民情平复再议不迟。话里话外,就一个意思:立刻停止追查王府占田之事,压下民怨,否则,便是“不识大体”,后果自负。
沈砚秋看完,将信纸轻轻放回桌面,指尖在“徐徐图之”四个字上若有若无地敲击了一下。他抬眼看向那信使,脸上看不出喜怒:“知府大人的教诲,下官收到了。还请回禀知府大人,下官身为米脂知县,治理地方、 adjudicate 诉讼乃分内之责。如今民有冤情,聚于县衙陈诉,下官依律受理,查明真相,正是为了安抚地方,防患于未然。至于涉及王府之事,下官自会谨慎处置,断不敢有损皇家体面,亦不会纵容奸恶,辜负圣恩、愧对黎民。”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没有直接顶撞知府,也明确表示不会停止查案,将“依律办事”、“查明真相”摆在前面,占住了道理。
那信使显然没料到沈砚秋会如此回应,愣了一下,脸色沉了下来:“沈大人,知府大人的意思,您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这米脂的水深,您初来乍到,莫要自误!”
“水深浅,总要蹚过才知道。”沈砚秋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若因水浑便畏缩不前,要我等地方官何用?信使请回吧,该如何回复知府大人,想必你心中有数。”
信使盯着沈砚秋看了片刻,见他眼神清亮,毫无退缩之意,知道再多说无益,只得冷哼一声,拱手道:“既然沈大人执意如此,那小人便如实回禀了!告辞!”说罢,转身大步离去,背影带着一股怒气。
信使一走,二堂内的气氛顿时凝重起来。王书吏忧心忡忡地上前:“大人,知府大人这分明是……是警告啊!他这是要硬保那钱贵了!我们……”
“意料之中。”沈砚秋打断他,嘴角甚至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冷峭,“他若不闻不问,反倒奇怪了。这封信,正好坐实了王府管家与知府衙门关系匪浅。”他拿起那封信,仔细折好,却没有收起,而是递给王书吏,“将这封信,与之前那些诉状、旧账册、契约抄件,分开妥善保管。这都是证据。”
王书吏接过信,手有些抖:“大人,知府那边若是……”
“他暂时还不敢明目张胆把我怎么样。”沈砚秋走到窗边,看着信使骑马远去的方向,“我毕竟是朝廷命官,未经勘核,他无权罢免。如今民怨已起,他若强行压下,闹到巡按御史甚至朝廷那里,他也吃罪不起。他这封信,更多的是试探,是施压,想让我知难而退。”
他转过身,目光重新变得锐利:“但我们偏不能退。非但不能退,还要加快速度!王书吏,你立刻从这些诉状中,筛选出几桩证据相对确凿、影响尤其恶劣的案子,特别是涉及人命和近期赈灾粮发放的,重点核查,整理成详册。我们要在对方反应过来,想出更阴损的招数之前,拿到更多实实在在的铁证!”
“是,大人!”王书吏见沈砚秋毫无惧色,心中稍安,连忙应下。
“还有,”沈砚秋沉吟道,“之前让你核算的赋税底账,进行得如何了?尤其是‘诡寄田粮’,那些乡绅挂在王府名下来逃税的土地,可能大致厘清?”
王书吏精神一振:“回大人,已有初步眉目!根据旧册与新册比对,加上一些老吏暗中的指点,至少有不下五千亩上好田地,实为本地几家大户所有,却诡寄在王府名下,多年来逃避了大量赋税!这些田地的真实佃户、产出,小人都已派人暗中在核实!”
“好!”沈砚秋眼中闪过一丝亮光,“将这些也整理出来。王府占田是其一,乡绅借王府之名逃税是其二!这两项,都是插向他们心脏的利刃!我倒要看看,是他们的靠山硬,还是大明的律法,和这米脂万千百姓的血泪硬!”
压力并未让沈砚秋退缩,反而激起了他更强的斗志。知府的警告信像一块投入火堆的湿柴,短暂的嗤响后,燃起的是更旺的火焰。
接下来的几日,县衙户房在王书吏的主持下,灯火常常亮至深夜。筛选诉状,核对账目,暗中走访……一切都在紧张而有序地进行。沈砚秋则坐镇二堂,一边处理日常公务,稳定县衙局面,防止王县丞、李主簿等人暗中作梗,一边密切关注着王府和知府方向的动静。
他知道,表面的平静之下,暗流正在加速涌动。知府的信只是第一波,那位钱大管家,绝不会坐以待毙。他在等,等对方出招,也等王书吏那边,能尽快给他带来足以打破僵局的,那把最关键的钥匙。
这日傍晚,王书吏再次匆匆而来,这次他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激动,甚至忘了行礼,压低声音道:“大人!有重大发现!核对去岁秋赈的发放记录和农户诉状时,发现一批标注‘已发放’的粮秫,其对应的村落几乎全是土地被王府强占最严重的!而且,有数个村的里正和农户联名具结,根本未曾收到足额赈粮,甚至分文未得!而经手这批粮秫的,除了仓大使,背后都有王府管家钱贵的心腹插手!时间、地点、人证,几乎都能对上!”
沈砚秋猛地站起身,眼中精光爆射:“侵吞赈灾粮?!好!太好了!立刻将这条线索所有证据单独列出,严密保护!这,或许就是我们一直在等的东西!”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激荡。王府占田,或许还能扯上“皇庄”、“惯例”等遮羞布,但勾结胥吏,侵吞国家赈济灾民的救命粮,这是任何朝代都无法容忍的重罪!若能坐实,便是瑞王府也休想轻易保住钱贵!
然而,就在沈砚秋以为抓住了对方命门,准备深挖下去之时,夜里,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潜入了他的书房,留下了一张匿名的纸条,上面只有一句墨迹淋漓的警告:
“赈粮之事,水深及顶,再查,恐有杀身之祸。”
喜欢大明孤臣:从科举到定鼎四海请大家收藏:(m.315zwwxs.com)大明孤臣:从科举到定鼎四海315中文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