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管家赵德福负手立在县衙石阶下,身后十余名家丁持棍而立,将县衙大门堵得严严实实。晨光斜照在他团花锦缎的袍子上,映得那张肥硕脸庞上的倨傲愈发刺眼。
“沈大人,”他拖长了调子,目光扫过沈砚秋微蹙的眉峰,“这人,你是放,还是不放?”
沈砚秋站在堂前阴影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内里缝着的那块锦衣卫腰牌的轮廓。冰凉的触感让他翻涌的心绪稍稍平复。衙役们握着水火棍,眼神躲闪,脚步虚浮,无人敢上前与王府家丁对峙。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压迫,混合着尘土和紧张汗液的气味。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滞涩。硬拼不得。知府的压力悬在头顶,王府的权势盘根错节,此刻翻脸,不仅救不了那些被殴打的农户,连自己这刚到手不久的县官职权,恐怕也要顷刻瓦解。
“放人。”沈砚秋吐出两个字,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院落。
衙役们如蒙大赦,忙不迭地将押着的几名闹事家丁推了出去。家丁们回到赵德福身后,气焰立刻嚣张起来,冲着衙役们龇牙咧嘴。
赵德福嗤笑一声,满是肥肉的脸上堆起假惺惺的笑意:“沈大人果然是识时务的俊杰。早这般懂事,何必闹得大家脸上不好看?”他向前踱了两步,压低了声音,语气却带着锥心刺骨的寒意,“米脂这地方,水深得很,不是你一个外来的书生能搅动的。安安分分混够资历,调任走人,大家相安无事。若再敢碰王府的东西…哼,下次来的,可就不是这几个不成器的奴才了。”
沈砚秋垂着眼睑,面上看不出喜怒,只淡淡道:“管家的话,本官记下了。不过,县衙乃朝廷法度所在,若再有人敢在此门前行凶伤人,纵是王府家奴,本官也必按律严惩不贷。”
赵德福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哈哈一笑,拂袖转身:“我们走!”家丁们簇拥着他,扬长而去,留下满地狼藉和一群面色惶然的衙役。
“都散了吧,各归各位。”沈砚秋对衙役们挥挥手,声音里透着一丝疲惫。他转身走向二堂,步伐沉稳,唯有背在身后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王书吏悄无声息地跟了进来,递上一杯温茶,低声道:“大人,受委屈了。”
沈砚秋接过茶杯,没有喝,目光落在窗外那棵枯了一半的老槐树上。“委屈?”他轻轻摇头,“比起那些被打却无处伸冤的农户,这点委屈算什么。王先生,方才那几名闹事家丁,你可都记下了?”
王书吏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从袖中摸出一张叠好的纸:“大人放心,一个不落。姓名、样貌、家住何处,乃至他们被押时,为求少受皮肉之苦,吐露的几句‘奉管家命行事’、‘往日也曾这般驱赶佃户’的话,老夫都记在这上面了。”他顿了顿,补充道,“按了手印的。”
沈砚秋接过那张轻飘飘却重逾千钧的纸,展开快速浏览。字迹工整,细节详实,甚至标注了可能的证人。他小心地将纸重新叠好,塞入怀中贴身处。“很好。这些东西,现在动不了他赵德福,但总有一天,会变成勒死他的绳索。”
他走到书案前,案上还摊着那份关于赋税改革的初步方案,以及王书吏核算出的米脂县财政底账。“知府大人让我们‘勿惹麻烦’,”沈砚秋的手指划过账册上“王府名下田亩,赋税全免”那一行刺目的记录,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那我们就先从他不认为是‘麻烦’的地方入手。”
“大人的意思是?”
“赵德福和知府,一个仗着王府的势,一个握着官府的权,硬碰我们毫无胜算。但他们的根基,无非是土地和粮食。”沈砚秋的目光变得锐利,“王府占田,逃避赋税,导致县库空虚,民生凋敝。那我们就把这赋税的窟窿,一点一点补上。把被他们吞掉的钱粮,从别处挖出来。”
他拿起那份赋税改革方案:“‘火耗’归公,清查‘诡寄田粮’,废除苛捐杂税…这些事,触动的是所有乡绅的利益,赵德福和知府反而不会立刻跳出来反对,甚至可能乐见我们得罪整个士绅阶层,等我们碰得头破血流。”他看向王书吏,“但我们偏要把它做成了。只要县库充盈,我们就能做更多事,赈灾、修水利、练乡勇…有了实力,才有掰手腕的资本。”
王书吏沉吟片刻,缓缓点头:“大人深谋远虑。只是,此举必遭乡绅集体抵制,难度极大。”
“所以需要盟友,需要证据,需要时机。”沈砚秋道,“李之藻老先生那边,还要劳烦先生多走动。另外,之前让你统计的被强占土地农户的名单和诉状,整理得如何了?”
“已整理出大半,涉及三百余户,田亩上千。”王书吏答道,“只是…光有诉状,难动王府分毫。”
“我知道。诉状是民意的体现,也是我们日后发难的由头。”沈砚秋道,“当务之急,是找到更确凿的,能将知府和赵德福直接联系起来的铁证。比如…他们如何在赈灾粮上动手脚,如何分润利益的证据。”
他想起巡按御史的回信,那个“待我巡米脂时再查”的承诺,像风中残烛,微弱却真实存在。他必须在这盏烛火熄灭前,准备好足够的干柴。
“赵德福今日如此嚣张,绝不会仅仅因为知府的庇护。他背后定然还有我们不知道的依仗。”沈砚秋走到窗边,看着远处王府那高耸的飞檐,“他在怕什么?又在掩饰什么?下一次,他不会给我们轻易拿到口供的机会了。”
黄昏时分,沈砚秋独自一人走出县衙后门,信步来到城西的一片破败民居。这里是上次被王府家丁殴打的几户农户的住处。低矮的土坯房摇摇欲坠,空气中弥漫着草药和苦难的气息。
一个头上缠着渗血布条的老农,正蹲在门口费力地劈着柴火,看到沈砚秋,愣了一下,慌忙要跪下。
沈砚秋快步上前扶住他:“老伯不必多礼,伤势如何?”
“劳…劳大人挂心,还…还死不了。”老农声音沙哑,眼神浑浊,带着底层百姓面对官老爷时固有的畏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
沈砚秋沉默片刻,从怀中取出一点碎银子,塞到老农手里:“拿去抓点药,买些吃食。”
老农的手颤抖着,不敢接。
“拿着!”沈砚秋语气加重了些,将银子硬塞进他粗糙的掌心,“今日之事,是本官无能,未能护你们周全。这银子,算是一点补偿。”
老农的嘴唇哆嗦着,混浊的眼里终于有了点水光,嗫嚅着:“不怪大人…是那些天杀的啊…”
沈砚秋看着他,看着这片破败的景象,心头像是压了一块巨石。妥协是手段,不是目的。今日的退让,是为了明日能更彻底地将这些盘根错节的毒瘤铲除。
他转身离开,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回到县衙书房,他挑亮油灯,再次铺开那份赋税改革方案,提笔蘸墨,在“清查诡寄田粮”一条旁,用力添上几行小字,墨迹深沉,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心。
夜风吹动窗纸,呜呜作响,仿佛这米脂县无数无声的哭泣与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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