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大人,仅凭这来路不明的抄录账册与婢女证词,便想定王府管家的罪,未免太过儿戏!”
李主簿尖细的嗓音在大堂内回荡,他挺着微胖的肚腩,手指几乎要戳到沈砚秋鼻尖,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讥诮。他身后,王府管家赵德全虽跪着,腰板却挺得笔直,嘴角甚至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仿佛眼前这场审讯不过是一场早已安排好的闹剧。
堂外围观的百姓屏息凝神,空气凝滞得如同暴雨前的闷雷。几个胆大的乡绅混在人群中,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
沈砚秋端坐主位,指尖轻轻摩挲着惊堂木冰凉的边缘,面上看不出喜怒。他目光扫过李主簿那张因激动而泛着油光的脸,最后落在赵德全看似镇定,实则脖颈青筋微凸的侧影上。苏清鸢冒险抄录的账册关键页,以及侍女小翠画押的证词,此刻就摊在案上,墨迹清晰。然而,对手的反扑也在预料之中——咬死证据“来路不明”,反诬他“构陷”。
“李主簿此言差矣。”沈砚秋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堂下的窃窃私语,“账册笔迹与管家平日文书比对无误,所录钱粮数目与县库存档、佃户供词皆能印证。小翠身为王府侍女,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画押证词在此,何来‘儿戏’之说?”他语速平稳,每一个字都像投入静湖的石子,激起圈圈涟漪。百姓中有人忍不住点头。
“比对?谁能证明那不是你沈大人找人模仿的笔迹?”李主簿嗤笑一声,上前一步,袖袍一甩,竟也掏出一份文书,“巧了,下官这里也有一份证词!米脂县衙书吏王明,可证明沈大人您曾命他仿写管家笔迹,伪造账册!王书吏,你来说!”
人群一阵骚动,目光齐刷刷投向被衙役带上堂的王书吏。王书吏垂着头,身子微微发抖,不敢看沈砚秋。
沈砚秋心口一沉。王书吏是他倚重的老吏,赋税改革中出力不少,竟也被他们拉拢了过去?或是家人被挟持?他瞬间意识到,对方今日是有备而来,不仅要保下赵德全,更要借此将他这个“沈青天”拉下马,扣上“构陷皇亲、伪造证据”的滔天罪名。
王书吏嗫嚅着,声音细若蚊蚋:“是…是沈大人前日…命小人…仿写…”
“大声点!让父老乡亲们都听听!”李主簿厉声催促,得意之色溢于言表。赵德全嘴角的冷笑更深了。
沈砚秋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点,打断王书吏的话头,目光却锐利如刀,直刺李主簿:“李主簿,你口口声声说本官伪造证据,那么,本官问你,即便账册可仿,这账册原件所载内容,可能仿造?去岁秋粮,王府名下田亩登记在册仅为五百亩,何以账册显示收租逾三千亩之数?这多出的两千五百亩田租,入了谁的库房?又是通过何种手段,将本该入县库的‘火耗’银,尽数划归私囊?”
他语速渐快,问题一个接一个抛出,如同连珠弩箭,每一问都直指核心。不待李主簿反驳,他猛地从袖中掏出另一份折叠的纸张,当众展开——那正是苏清鸢凭借记忆,结合小翠口述,绘制的王府东跨院密室简易图,上面甚至标注了账册和地契藏匿的大致位置。
“还有!”沈砚秋声音陡然拔高,举起那张图,“此乃知情人所绘王府密室方位图!管家赵德全,你敢不敢当着米脂父老的面,让本官即刻派人,按图索骥,前往王府东跨院密室搜查原账册与强占田地的契书?!若搜不出,本官这项上乌纱,此刻便摘于你手!”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直接要求搜查王府密室!这无异于将了王府和管家一军!王府是皇亲宅邸,没有圣旨,寻常官员连大门都难进,更别说搜查密室。沈砚秋此举,看似冒险,实则是以进为退,逼对方在众目睽睽之下露出破绽。
赵德全脸上的冷笑瞬间僵住,瞳孔微缩。李主簿也愣住了,显然没料到沈砚秋敢如此硬碰硬,直接提出搜查王府。这和他们事先商量的剧本不一样!
“胡…胡闹!”李主簿色厉内荏地喝道,“王府重地,岂是你说搜就搜的!沈砚秋,你这是藐视皇亲!大不敬!”
“哦?是不敢让搜,还是不能搜?”沈砚秋步步紧逼,目光如炬,紧紧盯着赵德全瞬间失去血色的脸,“若账册原件确在密室,一切真相大白!若不在,本官甘愿领受一切罪责!赵管家,你,敢吗?”
堂下百姓的议论声越来越大,不少人已经看出了门道,看向赵德全和李主簿的眼神充满了怀疑和愤怒。
赵德全额头渗出细密冷汗,嘴唇哆嗦着,求助似的看向李主簿。李主簿脸色铁青,一时语塞。他们确实不敢赌,密室里的东西一旦曝光,牵扯的就不仅仅是一个管家了。
就在这僵持不下,气氛紧绷到极点的时刻,堂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喧哗!
“让开!快让开!巡按御史大人急令到!”
几名风尘仆仆、身着巡按衙门外罩的骑士疾驰而至,当先一名骑士勒马停在大堂门外,高举一枚令箭,目光扫过堂内情形,最后落在沈砚秋身上,朗声道:“沈知县接令!巡按御史刘大人有令,延安知府涉嫌包庇属官、贪墨粮款、并意图构陷米脂知县沈砚秋,现已查实部分罪证!着令沈知县即刻协助,控制涉案人员赵德全、李茂(李主簿),相关证据封存,待本官亲至审理!”
话音未落,那骑士身后两名护卫已翻身下马,径直入堂,一左一右站到了面色惨白的赵德全和李主簿身后。
形势瞬间逆转!
堂内外一片哗然!百姓们目瞪口呆,随即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原来沈大人早已将证据捅到了巡按御史那里!
沈砚秋心中亦是微微松了口气,这步暗棋,总算在关键时刻起了作用。他起身,恭敬接过令箭:“下官遵令!”
他转头,看向面如死灰、浑身抖若筛糠的赵德全和李主簿,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赵德全,李茂,巡按御史大人令箭在此,你们还有何话说?”
赵德全彻底瘫软在地,李主簿则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瘫跪下去,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沈砚秋不再看他们,目光掠过堂外围观百姓激动、感激的面庞,最后落在悄然退到角落的苏清鸢身上。她对他微微颔首,眼神清澈而坚定。
他深吸一口气,沉声下令:“将赵德全、李茂押入大牢,严加看管!一应证据,封存备查!”
衙役们响亮的应喏声响起。
然而,就在众人以为尘埃落定之际,那名传令的巡按亲兵却趁乱上前一步,借着交接令箭的掩护,将一个极小的、揉成一团的纸卷塞入了沈砚秋掌心,同时以极低的声音快速耳语道:“沈大人,小心知府狗急跳墙,恐有后手…此物,或可防身。”
沈砚秋指尖一颤,不动声色地将纸卷拢入袖中,面上依旧沉稳,对着亲兵拱手:“有劳诸位。”
堂下,百姓的欢呼声仍在继续,庆祝着“沈青天”再次为民除害。沈砚秋站在大堂中央,阳光从门外照入,拉长了他的身影。袖中那小小的纸卷,却像一块突然投入心湖的寒冰,带来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知府倒台,管家伏法,看似大获全胜。但这米脂县,乃至这陕西官场的水,似乎比他想象的,还要深上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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