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短期结果树威信
户部廊下的青砖地,被午后的日头晒得有些晃眼。沈砚秋快步走着,官袍下摆带起细微的风,方才议事堂内檀香与言语交锋的滞重感,似乎还黏在衣衫上,挥之不去。
他回到属于户部主事的那间狭小值房,木门一关,将外间的喧嚣稍稍隔绝。指尖在微凉的紫檀木桌面上轻轻划过,方才在堂上,崔应元那阴鸷不甘的眼神,李春烨尚书那带着几分权衡的“准”字,以及同僚们或探究、或讶异、或隐含嫉羡的目光,一一在脑中闪过。他深吸一口气,并未立刻坐下,而是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让初夏带着槐花气息的风吹进来,驱散了些许沉闷。
“锋芒暂避,根基需固。”他心下默念。阉党这头恶虎,今日只是被轻轻拨了下胡须,远未伤筋动骨。崔应元此刻,怕是正咬牙切齿,盘算着下一次更狠毒的扑击。
正思忖间,值房外传来轻微的叩门声。
“进来。”
门被推开,进来的是度支司一位姓孙的员外郎,约莫四十岁年纪,面容清癯,眼神里带着几分谨慎,手里捧着几本册子。
“沈主事,”孙员外郎躬身行礼,语气比往日多了几分真切的下位者对上官的恭敬,“这是方才议定的西北军饷核销最终文书,已用印归档。下官特送来一份副本,请您过目留存。”
沈砚秋转过身,接过册子,随手翻开一页,墨迹新干,核减数额、缘由列得清清楚楚。“有劳孙员外郎。”他语气平和,并未因方才堂上的“胜利”而显出丝毫得意。
孙员外郎却未立刻退下,略一迟疑,压低了些声音:“沈主事方才在堂上……着实令人钦佩。那账册积压半年,无人敢碰,其中关窍,部里明眼人谁不知晓?只是……”他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沈砚秋抬眼看他,这位孙员外郎平日谨小慎微,在度支司算是个埋头做事的老实人,与崔应元那帮人并非一路。他心下了然,这是见自己顶住压力办成了差事,又未牵连过广,故而前来示好,亦是试探。
“分内之事罢了。”沈砚秋将册子放在桌上,指尖点了点封面,“账目不清,则国库虚耗,边军不稳。我等食君之禄,担着这份差事,总不能眼看着蛀虫啃噬国本。日后,还需孙员外郎这般熟稔部务的同僚多多帮衬。”
他这话说得恳切,既点明了做事的原则,又抛出了合作的意愿,却丝毫不提党派之争。
孙员外郎闻言,眼神亮了些,连忙拱手:“沈主事言重了,但有所命,下官定当尽力。”他顿了顿,又道,“方才下官过来时,瞧见库部那边两位主事,也在议论此事,言语间对沈主事亦颇多赞许……”
沈砚秋微微颔首,心中雪亮。这户部衙门里,像孙员外郎这般对阉党跋扈心存不满,却又势单力薄、只能隐忍的官员,绝非少数。自己今日这番举动,无异于在死水微澜的户部投下了一块石头,荡开的涟漪,正在悄然改变着某些人的观望态度。
又应付了几句,送走孙员外郎,值房内重归安静。沈砚秋走到书架前,目光扫过那些堆积的卷宗。他并未沉浸在这初步建立的人望之中,危机感反而更重。徐光启先生的提点言犹在耳——“崔应元不会善罢甘休,需盯紧军饷流向,这是阉党的命门。”
“军饷流向……”他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书架隔板。西北军饷的账册虽已核销,但历年积弊,岂止这一处?阉党盘根错节,贪墨军饷的手段必然层出不穷。
他回到书案后坐下,铺开一张素笺,取过苏清鸢之前整理好的那份“历年军饷核销异常记录”的初稿。上面罗列着近几年各地军饷奏销中,一些含糊不清、数额巨大或与常例不符的项目,旁边用朱笔标注了可能的疑点和涉及的经手官员。其中,与崔应元相关的,竟有五六处之多,时间跨度从他任职户部郎中至今。
“辽东盔甲厂修缮,支银八万两,工匠名册缺失……”
“蓟镇秋季粮饷,额外请拨‘损耗银’两万两,远超定例……”
“宣府马政采买,价格高于市价五成,供货商与崔应元妻弟有关联……”
一条条看下去,沈砚秋的眉头越皱越紧。这些记录还只是基于公开文书和苏清鸢暗中查访的初步线索,缺乏关键凭证,许多款项去向成谜,经手人要么是崔应元的亲信,要么早已调任或“病故”。阉党做事,显然极为老辣,轻易不会留下把柄。
但他相信,只要做过,必有痕迹。这些看似零散的异常记录,就像散落的珠子,若能找到那根串联它们的线……
他提起笔,在素笺上写下“军饷核查后续需留意事项”,将几个疑点最大、与崔应元关联最直接的案子单独列出,并在旁边注明了下一步查证的可能方向——或需调阅更早的档案,或需设法接触相关衙门的底层吏员,或需留意这些款项最终流向地区的异常动静。
正凝神间,门外再次传来脚步声,这次却轻快许多。只见苏清鸢端着一盏新沏的茶走了进来,她今日穿着户部书吏的寻常青布袍,发髻挽得一丝不苟,唯有那双眼睛,清澈锐利如昔。
“大人,”她将茶盏轻轻放在沈砚秋手边,目光扫过桌上摊开的记录和素笺,低声道,“方才孙员外郎出去时,脸色松快了不少。看来,大人今日之举,倒是让部里一些憋闷久了的人,看到了点盼头。”
沈砚秋端起茶盏,氤氲的热气带着茶香扑面而来,让他略感疲惫的精神一振。“盼头谈不上,不过是让他们知道,这户部并非铁板一块,还有人愿意,也敢去碰那些烂账。”他吹了吹茶沫,啜饮一口,“你来得正好,这些记录还需再细化,尤其是标注的这几处,关联的人、时间、可能的凭证隐匿之处,要尽可能推敲清楚。”
苏清鸢凑近了些,指尖点在其中一条关于“蓟镇损耗银”的记录上:“这一条,我前日核对旧档时,发现同期蓟镇并无大规模战事或灾害,这巨额‘损耗’来得蹊跷。或许可以从当年押运粮饷的军官,或者接收粮草的边镇仓官入手暗查,这些人未必都是崔应元的死党,或可找到突破口。”
“嗯,”沈砚秋点头,“此事需格外谨慎,人选要可靠,时机也要把握好,不能打草惊蛇。”他放下茶盏,看着苏清鸢,“我们在暗,他们在明,这是目前唯一的优势。这些记录,便是我们将来对付阉党的利器,务必妥善保管,誊抄备份之事,也要抓紧。”
“大人放心,我省得。”苏清鸢应道,眼神坚定。她自追随沈砚秋以来,从米脂到京城,历经风波,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只会记账核数的女子,心思之缜密,行事之果决,犹在许多男子之上。
就在这时,值房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小吏在门外禀报:“沈主事,徐光启徐大人来访,已到部院门口了。”
沈砚秋闻言,立刻站起身。徐光启此时来访,定有要事。他快速对苏清鸢使了个眼色,苏清鸢会意,迅速将桌上的记录和素笺收起,放入一个带锁的抽屉中,动作麻利而不留痕迹。
沈砚秋整理了一下衣冠,快步迎了出去。刚走出值房不远,便见徐光启穿着一身半旧的儒袍,正负手站在院中的一株古柏下,仰头看着虬结的枝干,神情若有所思。
“徐先生。”沈砚秋上前躬身行礼。
徐光启回过神,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虚扶一下:“砚秋不必多礼。方才听闻你在部议之上,将西北军饷那本烂账料理清楚了?还省下十万两银子?”
“晚辈只是据实核算,侥幸未负所托。”沈砚秋谦道,引着徐光启往值房方向走。
徐光启却摆了摆手,示意就在院中说话。他环顾四周,见左右无人,这才压低了声音,那温和的笑容敛去,换上了凝重之色:“做得不错,懂得适可而止,未将崔应元逼入绝境,给自己留了转圜余地。不过,你可知道,你这边刚省下十万两,那边就有人急着要把它花出去了?”
沈砚秋心下一凛:“先生是指?”
“辽东,”徐光启吐出两个字,眉头微蹙,“宁远急报,军粮短缺,士卒已有怨言,恐生变故。陛下忧心忡忡,已召集阁部大臣紧急议事。你如今在户部崭露头角,又刚理清军饷积弊,陛下很可能也会问计于你。”
沈砚秋顿时明白了徐光启的来意。这不仅是通传消息,更是提点。辽东军粮,这是比西北军饷更棘手、也更敏感的问题,牵扯更广,水更深。阉党刚刚在自己这里吃了个闷亏,岂会放过这个在御前给自己下绊子的机会?
“多谢先生提醒。”沈砚秋沉声道,脑中已开始飞速思索。辽东……米脂的军屯经验,徐先生带来的耐旱作物……
徐光启看着他瞬间变得锐利起来的眼神,知道他已领会其中关窍,便不再多言,只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万事谨慎,言之有物。记住,实务为先,民生为本。”说罢,便转身飘然而去。
沈砚秋站在古柏投下的阴影里,望着徐光启离去的背影,院外的阳光有些刺目。他缓缓握紧了袖中的手指,指尖触及官袍微凉的丝绸面料。
辽东的急报,如同一声突如其来的警钟。这户部刚刚因他泛起的一丝微澜,转眼就要被卷入更大的风浪之中。而这一次,他面对的将不仅仅是户部堂官和崔应元,更是那深不见底的党争漩涡,以及关乎边境安危、数万将士性命的军国大事。
值房内,苏清鸢透过窗隙,看着沈砚秋凝立在院中的身影,那双清亮的眸子里,也染上了一层忧色与决然。她轻轻锁好了那个存放着军饷异常记录的抽屉,将钥匙贴身藏好。山雨,似乎就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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