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空仓鼠患,暗夜私语
王管粮那张胖脸上挤出的笑容比哭还难看,他在前头引路,脚步虚浮,时不时用袖子擦拭根本不存在汗水的额头。沈砚秋默不作声地跟在后面,苏清鸢和那名户部小吏搀扶着受伤的护卫,四人沉默地穿过营区。
越往里走,那股破败萧条的气息越发浓重。土坯垒砌的营房多有残破,角落里堆着冻硬的垃圾。偶尔遇见的兵士,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倚在墙根下晒太阳(如果那惨淡的夕阳也算太阳的话),眼神空洞,对沈砚秋这一行陌生的“官老爷”连多看一眼的兴趣都欠奉。只有当他们目光扫过王管粮时,才会迅速低下头,掩去眼底深处那一闪而逝的愤恨与畏惧。
沈砚秋的心一点点沉下去。这绝非一支能战之师应有的气象,倒像是一群被抽走了魂灵的饥民。
粮库位于营区西北角,是几排相对坚固的砖石仓廒,但门轴锈蚀,墙皮剥落,同样透着年久失修的颓败。王管粮在一座最大的仓廒前停下,掏出钥匙,手有些抖,捅了好几下才打开那把硕大的铜锁。
“沈……沈郎中,请,请查看。”他推开沉重的木门,一股混杂着霉味、尘土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腐败气息扑面而来,令人作呕。
仓廒内光线昏暗,只有高处的气窗透进几缕微光,照亮了空中飞舞的尘糜。沈砚秋迈步而入,目光所及,胸腔里的那口气几乎凝住。
偌大的仓廒,空阔得能听见脚步的回声。
靠近门口的地方,稀疏拉拉地堆着几十个麻袋,瘪塌塌的,上面落满了厚厚的灰尘,一些麻袋甚至破了洞,流出黑褐色的、已经板结的霉变谷物。几只肥硕的老鼠被惊动,吱吱叫着,毫不怕人地从麻袋堆里窜出,消失在更深的黑暗中。而仓廒的深处,大片大片的空地裸露着,地面堆积着不知积攒了多久的垃圾和鼠粪。
这就是够全军十日用度的存粮?
沈砚秋走到那堆麻袋前,随手在一个破洞处抓了一把,掌心里是已经发黑、结成硬块、散发着酸腐气味的粟米。他指尖用力捻了捻,那“粮食”便碎成了渣滓。
“王管粮,”沈砚秋的声音在空旷的仓廒里显得异常清晰冰冷,“这就是你所说的,够全军十日用度的存粮?”
王管粮噗通一声就跪下了,声音带着哭腔:“沈郎中明鉴啊!就……就这些了!真的就这些了!卑职不敢欺瞒啊!您看,这,这都霉了,坏了,根本不能吃啊!兄弟们……兄弟们都快饿死了……”他一边说,一边砰砰磕头,演技浮夸,却也将“粮库空虚”和“粮食霉变”两件事坐实了。
苏清鸢忍着不适,上前仔细查看了几个麻袋,又走到仓廒深处空旷地带看了看地面和墙壁,回到沈砚秋身边,低声道:“大人,靠门口的麻袋堆放杂乱,灰尘厚积,但破损处较新,像是近期才被鼠咬或人为弄破。深处空地虽有积尘,但地面痕迹显示,近期曾有大量重物被移走,留下的车辙印和拖痕还很清晰。而且,”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鼠患虽重,但鼠粪多集中于角落和这批霉粮附近,若仓廒长期大半空置,老鼠不应只聚集于此。”
沈砚秋微微颔首,苏清鸢观察入微,印证了他的判断。这粮库,绝非长期空虚,而是近期才被搬空的!那点发霉的粮食,不过是留下来掩人耳目的道具!
他没有立刻揭穿,而是弯腰,从另一个相对完好的麻袋缝隙里,用手指拈起几粒尚且能看出原貌、但也已色泽暗淡的粟米,放在鼻尖嗅了嗅,除了霉味,还隐约有一股……石灰粉的味道?这是为了防止粮食进一步霉变,还是为了掩盖什么?
“马副将可知粮库现状?”沈砚秋直起身,目光如刀,落在王管粮身上。
王管粮身体一颤,头埋得更低:“副……副将大人自然是知晓的……也,也为此忧心不已,多次催促朝廷拨粮……”
“哦?”沈砚秋语气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压力,“既然如此,粮库空虚至此,为何不早做申饬?户部上月拨付的五千石军粮,又作何解释?”
“申……申饬文书早已呈送兵部与巡抚衙门了!至于那五千石……”王管粮额头上终于见了真汗,眼神慌乱地左右瞟,“路途遥远,损耗巨大,加之……加之之前确有部分用于接济附近流民,实在是……入不敷出啊沈郎中!”
又是接济流民!沈砚秋心中冷笑,这借口还真是万金油。
他没有再追问,知道从这吓破胆的管粮官嘴里也问不出更多实质内容。他转身,缓缓踱步,目光锐利地扫过仓廒的每一个角落。在靠近内侧墙壁的一处阴影里,他停下脚步,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小片东西。
那是一小块深蓝色的、质地细密的棉布碎片,边缘整齐,不像是从破烂衣物上撕扯下来的,倒像是某种制式包装或是袋子的残留物。这种颜色和质地,与普通明军使用的粗麻粮袋截然不同。
沈砚秋将布片不动声色地攥入手心。他基本可以断定,这延绥镇的军粮,绝不是简单的“损耗”和“接济流民”就能解释的。巨大的亏空,近期的人为搬空,可能用于掩盖的石灰粉,还有这来历不明的蓝色布片……以及马得功腰间那枚刺眼的玉佩。
贪腐或许只是冰山一角,其下隐藏的,恐怕是更加骇人听闻的勾当——比如,资敌?
“起来吧。”沈砚秋对还在磕头的王管粮淡淡道,“粮库情况,本官已知。明日,你将所有仓廒钥匙交予本官随行书吏苏清鸢,由她接管,没有本官手令,任何人不得再动仓廒一粮一米。”
王管粮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站起来,喏喏称是,脸色却更加苍白。交出钥匙,等于交出了他对粮库的最后一点控制权。
沈砚秋不再看他,带着苏清鸢等人走出了这座弥漫着腐败和谎言气息的粮库。夕阳已彻底沉入地平线,暮色四合,军营里开始点亮零星的灯火,如同鬼火般在寒风中摇曳。
那名受伤的护卫被安置在临时分配的、同样简陋的营帐里,苏清鸢拿出林墨雪准备的草药,重新为他清洗上药。户部小吏则忙着整理带来的文书,脸上忧心忡忡。
沈砚秋独自站在营帐外,寒风吹动他染尘的官袍下摆。他摊开手掌,看着那片深蓝色的布片,又抬眼望向军营深处,马得功等人所在的方向。
账册被“借走”,粮库被搬空,兵士面有菜色,将领腰间佩戴敌国商号信物……这延绥镇,从上到下,几乎烂透了。他怀中有崔应元刺杀的铁证,眼前是边军贪腐通敌的疑云,看似掌握了主动,实则步步杀机。
马得功绝不会坐以待毙。今晚,这看似沉寂的边镇军营,恐怕不会太平。
他需要盟友,需要在这铁板一块的军营里,找到一个突破口。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缓缓浸染了整个延绥镇。而在那片深沉的黑暗中,某些不为人知的密谋,或许正在悄然进行。沈砚秋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眼神在暮色中锐利如即将出鞘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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