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秋指尖捻着那枚沉甸甸的锦衣卫铜牌,冰凉的触感让他因连日奔波而略显焦躁的心神稍稍一定。窗外夜色浓稠如墨,唯有户部值房内一盏孤灯,在青砖地上投下他凝立不动的瘦长影子。
“大人,山东、河南两地粮道的回文,措辞一致,皆言‘未有魏公公钧令,不敢擅动仓廪一粒’。”苏清鸢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将两份几乎一模一样的公文轻轻放在桌案上。她秀眉紧蹙,灯下脸色有些苍白,“崔应元的手,伸得比预想的还长,还要快。我们……时间不多了。”
三日内协调军粮运往宁远,崇祯皇帝的金口玉言犹在耳边。宁远军情如火,每延迟一刻,城破的风险便增一分,而崔应元及其背后的阉党,要的便是他沈砚秋延误军机,坐实“通敌”或“无能”的罪名。这是一场明知是陷阱,却不得不踩进去的死局。
“硬闯地方粮库,形同谋逆。上疏弹劾,文书往来,宁远早已易帜。”沈砚秋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像是在分析一道无解的算学题,唯有眼底深处掠过的一丝锐光,显露出他并非坐以待毙。“崔应元算准了朝廷法度,算准了流程繁琐,但他或许算漏了一点……”
他抬眼,目光越过摇曳的灯焰,望向窗外沉沉的夜幕。
“他算漏了,有些人,行事不全靠朝廷的法度。”
苏清鸢微怔,随即恍然:“大人是说……锦衣卫?”
“不错。”沈砚秋将铜牌握入掌心,那上面狰狞的獬豸纹路硌着皮肤,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定感。“规矩锁得住明面上的流程,却锁不住另一种‘规矩’。当初娘子关遇袭,那位千户大人欠我们一个人情,如今,是该请他还上的时候了。”
他没有丝毫犹豫,当即铺纸研墨。信写得很短,没有客套寒暄,只直陈利害:“宁远危殆,粮道被阻,阉党欲陷忠良,断我军国臂膀。请千户大人仗义出手,借缇骑五十,持令督粮,火速驰援。此恩,砚秋必报。”
他将信用火漆封好,唤来一名绝对可靠的乡勇护卫,那是当初从米脂就跟随着他的老人。“你持此信,还有这面腰牌,速去北镇抚司寻这位千户。记住,要快,也要隐秘。”
护卫接过信和腰牌,重重点头,身影迅速融入夜色之中。
值房内重回寂静,只剩下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等待的时间最是煎熬。苏清鸢默默整理着散乱的文书,试图从那些冰冷的数字和条款中,再找出哪怕一丝可能的后备方案。沈砚秋则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皇城方向隐约的灯火,心中念头飞转。
借锦衣卫之力,是步险棋,亦是奇招。锦衣卫直属天子,拥有超越寻常衙门的权力,他们的令牌,在某些时候比圣旨更令人胆寒。地方粮官可以搪塞户部郎中,但绝不敢轻易得罪这些“天子亲军”。然而,此举无疑是将自己与锦衣卫更紧密地捆绑在一起,势必进一步激怒崔应元和其背后的魏忠贤。党争之局,如同漩涡,一旦卷入,便再难轻易脱身。
但他别无选择。宁远城上万将士的性命,大明辽东防线的安危,远比个人仕途的凶险更重要。穿越至今,他挣扎求存,扳倒地方豪强,智斗考场黑手,为的难道仅仅是自身的功名利禄?不,那些米脂百姓捧着红薯送别时的殷切眼神,那些边军士兵因吃到饱饭而露出的质朴笑容,早已在他心中刻下了更深的印记。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不是护卫返回,那脚步声更加有力,带着一种久居人上的气势。
值房的门被轻轻推开,进来的并非通报的小吏,而是一位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中年男子,正是当初在娘子关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位锦衣卫千户。他面容冷峻,眼神如鹰隼,扫过值房,最后落在沈砚秋身上。
“沈大人,好久不见。”千户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铁之意。
沈砚秋心中微震,面上却不露分毫,拱手行礼:“劳动千户大人深夜亲至,下官惶恐。”
千户摆了摆手,径直走到桌前,目光掠过那两份拒粮公文,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崔应元的手笔?倒是越发不长进了,竟用这等拙劣手段卡前线的军粮。”
他抬眼看向沈砚秋,目光锐利如刀:“你的信,我收到了。五十缇骑,我已点齐,就在衙外候命。山东、河南两地的锦衣卫驿站,我也会传令下去,全力配合,督促粮官即刻发粮,不得有误。”
沈砚秋深吸一口气,深深一揖:“千户大人雪中送炭,解宁远之围,救将士性命,此恩此德,沈砚秋铭感五内。”
千户上前一步,扶住沈砚秋的手臂,力道沉稳。“沈大人不必多礼。娘子关之事,你助我擒获通敌贼寇,清理门户,这份人情,陆某一直记得。”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告诫,“更何况,你我皆知,此番运粮,关乎的不仅是宁远一城,更是朝局风向。阉党弄权,祸乱朝纲,能与之抗衡者不多,沈大人是其中之一。于公于私,陆某都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沈砚秋心中明了,这是明确的站队信号,也是一种投资。他迎上千户的目光,坦然道:“下官只知,为国为民,问心无愧。至于朝局风波……但尽人事,各凭手段罢了。”
千户闻言,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于无的笑意:“好一个‘问心无愧’。既然如此,陆某便再送你一程。”他从怀中取出一枚造型更为古朴、颜色深沉的铁质令牌,递给沈砚秋,“这是我的随身令牌,见它如见我。押运粮草,路途遥远,难保没有魑魅魍魉。若遇地方卫所或宵小阻拦,出示此令,可便宜行事。”
这分量,比之前那面铜牌又重了不知多少。沈砚秋郑重接过,入手一片沉甸甸的冰凉。“多谢陆大人!”
千户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便走,飞鱼服的下摆在门口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消失在夜色中,来得突然,去得干脆。
值房内,苏清鸢直到此时才轻轻呼出一口气,低声道:“这位陆千户,行事当真……雷厉风行。”
沈砚秋摩挲着手中那枚冰冷的铁令,上面繁复的花纹仿佛蕴含着生杀予夺的权力。窗外,隐约传来马蹄踏在青石板上的清脆声响,以及甲胄轻微的摩擦声,那是五十名锦衣卫缇骑正在集结。
“非常之时,需行非常之事。”沈砚秋的目光重新投向桌案上那两份拒粮公文,眼神渐冷,“崔应元想用规矩困死我们,我便用另一种‘规矩’,砸开这条粮道。”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只是,这条路一旦踏上,便再无回头可能。阉党的反扑,恐怕会比我们想象的,来得更快,更狠。”
夜色更深,户部值房的灯光,直到天明未曾熄灭。一场围绕着军粮,实则关乎权力生死的话语博弈,才刚刚拉开序幕。而远在山东、河南的粮仓之前,即将迎来的,不再是文质彬彬的户部官吏,而是腰佩绣春刀,手持锦衣卫令牌的缇骑。
风雨,已悄然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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