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尚未透进窗棂，沈砚秋已在厢房内踱了第七个来回。青砖地板上磨出的浅痕，是他一夜未眠的见证。
他被软禁在此已三日。门外锦衣卫按刀而立的剪影，如同墨线勾勒出的牢笼。空气中弥漫着陈旧木料与淡淡墨香的味道，却压不住那股子从门缝里钻进来的、若有若无的监视气息。
昨夜苏清鸢冒险送来换洗衣物，指尖在叠好的粗布衫内飞快地划过几个字——“后金官职，贝勒、固山额真，无总兵”。字迹潦草，沾着点她惯用的记账墨汁的锐利气味。
就是这九个字，在他脑中反复灼烧。
崔应元伪造的那封“通敌信”，措辞卑劣，字迹模仿得确有七八分相像，连他那方不常用的私印都仿刻得以假乱真。若只看皮相，几乎天衣无缝。魏忠贤便是凭着这皮相，在御前哭奏，引得崇祯那多疑的性子发作，一道旨意便将他困在这方寸之地。
皮相…沈砚秋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袖口，那粗布摩擦的质感让他心神稍定。他初看那信时，心头也曾一沉，只因那“字迹”和“印章”太过逼真。慌乱中，他甚至开始回想自己是否在何时何地，无意中留下过可供构陷的笔迹。
直至他读到信中那句“…盼平西侯爷早定大计，后金总兵多尔衮大人亦翘首以待…”
当时只觉得一股荒谬的冷意从脊椎窜起。
平西侯？他沈砚秋何时觊觎过这等虚爵！而“后金总兵多尔衮”——这破绽，大得如同夜空中突然炸开的烟火，刺得他几乎要冷笑出声。
他穿越而来，深知历史脉络。此刻的皇太极尚未称帝，后金官制粗犷，核心权力圈层唯有贝勒、固山额真等少数几个满洲贵族爵位、职衔，何来大明军制中的“总兵”一职？那多尔衮如今不过是正白旗旗主，一个手握重兵的贝勒，距离“总兵”这个大明武将的官职，何止十万八千里。
崔应元、魏忠贤之流，或许对大明官场倾轧了如指掌，但对关外死敌的内部详情，却无知得可笑。他们只想当然地套用大明官制，以为给多尔衮安上个“总兵”的头衔便能取信于人，却不知这画蛇添足的一笔，恰恰暴露了这封信出自关内、出自对后金一无所知之人的手笔。
“骨子里的错谬，远比皮相上的模仿更难遮掩。”沈砚秋停下脚步，对着窗外渐亮的天光，低声自语。他深吸一口气，胸腔内那股被诬陷的郁垒之气，此刻已化为冷静筹谋的基石。这破绽，是绝地反击的利刃，也是他沈砚秋能否从此局中挣脱，甚至反将一军的关键。
他行至书案前，案上只有一支秃笔，几页劣质草纸，是那些锦衣卫“施舍”给他写“供状”用的。他提起笔，在纸的背面缓缓写下“后金官制”四字，随即在下列出“汗（皇太极）、贝勒、固山额真、梅勒额真…”等已知职爵。笔尖在“总兵”二字上重重一顿，划下一道清晰的墨痕。
证据已在他心中廓清，但如何将这证据递出去，并确保它能直达天听，且不被阉党中途掐灭？
直接向门外锦衣卫喊冤？他们皆是魏忠贤爪牙，只怕话未出口，便会招来杀身之祸。需借他人之口，借一个让崇祯不得不信、让阉党难以阻拦之人的口。
徐光启！
唯有这位地位超然、精通西学、且对辽东局势亦有研究的帝师，才能以无可辩驳的学识，向崇祯证明这封信的荒诞。徐光启府中藏书万卷，必有涉及辽东及后金风物、官制的记载，哪怕只是只言片语，也足以成为佐证。
他必须将“后金无总兵职”这个关键破绽，以及自己对此的分析，尽快送到徐光启手中。苏清鸢昨夜冒险传来信息，已极为凶险，这条线不能再轻易动用。门外看守看似严密，但人总有疏漏之时…
沈砚秋目光扫过屋内，最终落在墙角一个不起眼的、用来盛放残水的破旧木盆上。他走过去，俯身装作整理衣摆，指尖却飞快地在木盆边缘不易察觉的缝隙处，用指甲划下几个极浅的符号——这是他与苏清鸢早年为防账目被篡改而私下约定的密码，代表“后金官制，速告徐公”。
这是他仅能做的。剩下的，便是等待，并在等待中准备好公堂之上的每一句言辞。
他回到榻边坐下，合上眼，开始在脑海中一遍遍推演面圣对峙时可能发生的种种情形。魏忠贤会如何狡辩？崔应元会否反咬？崇祯那多疑的目光，会先落在谁的身上？他必须让自己的陈述逻辑严密，语气笃定，不仅要指出信件的荒诞，更要借此机会，将自己入朝以来为辽东筹粮、推广玉米、改良军备的桩桩件件功绩， subtly地摆在崇祯面前。
一个通敌叛国之人，会如此殚精竭虑地巩固大明的边防吗？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门外偶尔传来锦衣卫换岗时低沉的交谈声，甲叶轻微的碰撞声。每一刻都显得格外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紧闭的房门突然被从外推开，发出沉闷的吱呀声。刺目的天光涌入，让沈砚秋下意识眯了眯眼。
一名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百户站在门口，面容冷硬，不带丝毫表情。他身后跟着两名按刀而立的力士。
“沈砚秋，”那百户的声音如同铁石摩擦，“陛下有旨，即刻前往武英殿，与魏公公、崔大人当面对质。”
来了。
沈砚秋缓缓站起身，拂了拂衣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一夜未眠的疲惫似乎在这一刻尽数褪去，眼底只剩下沉静的锐光。他没有看那百户，目光越过他，投向院外那片被高墙切割开的、有限的天空。
他没有说话，只是迈步向外走去。脚步沉稳，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晰而规律的声响。经过那百户身边时，他甚至能闻到对方身上传来的、混合着皮革和淡淡汗水的味道。
跨出门槛，阳光有些刺眼。他微微仰头，感受着那久违的暖意落在脸上。
木盆边的密码能否被苏清鸢安排的人发现并传递出去？徐光启能否及时拿到证据并在关键时刻发声？这一切都是未知。
但此刻，他只能凭借自己心中的证据，去面对那场决定生死的交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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