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应元被拖出武英殿时那绝望的哀嚎，似乎还在殿梁间萦绕不散，给这庄严肃穆的殿堂平添了几分阴森。沈砚秋静立原地，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刚才那场决定他生死、也搅动朝局风云的对质，与他并无太大干系。只有垂在身侧、微微蜷起的指尖，泄露了他内心并非全然的平静。
御座上的崇祯，胸膛依旧因盛怒而微微起伏。他盯着崔应元被拖走的方向，眼神冰冷。今日之事，若非沈砚秋机敏，若非徐光启、秦玉容等人证据来得及时，他险些就因多疑而自断臂膀，铸下大错！而魏忠贤…崇祯的目光扫过侍立一旁，此刻显得格外“恭顺”的九千岁，心头那股被蒙蔽、被利用的怒火再次升腾。
“魏伴伴。”崇祯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却让殿内本就凝滞的空气又寒了几分。
魏忠贤心头一凛，立刻上前一步，躬身幅度更深了些，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与自责：“老奴在。老奴昏聩，失察至此，竟让崔应元这等奸佞小人蒙蔽圣听，险些害了沈侍郎这等忠良，老奴…老奴万死难辞其咎！”他说着，竟撩起袍角，似要跪下。
崇祯摆了摆手，制止了他的动作，语气淡漠：“罢了。日后用人，需得更谨慎些。若再出此等纰漏，朕决不轻饶。”
这话听着像是轻轻放过，但内里的敲打之意，殿内几人无不心知肚明。魏忠贤“失察”之罪坐实，权势已然受挫，崇祯这是在明确告诉他，他的圣眷，并非无边无际。
“老奴谨记陛下教诲！必当彻查司礼监、东厂，清除此类害群之马！”魏忠贤语气恳切，心中却是恨意翻涌。这沈砚秋，竟让他当着皇帝的面如此丢脸，此仇不报，他魏忠贤何以立威！
崇祯不再看他，目光重新落回沈砚秋身上，眼神缓和了许多，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倚重。“沈卿，”他语气温和，“今日你受惊了。奸人构陷，险些令朕失一栋梁。你于辽东军粮、军备之事，夙夜操劳，成效卓着，朕心甚慰。”
“臣分内之事，不敢言功。”沈砚秋躬身回应，语气平稳，既无洗冤后的激动，也无获取信任后的骄矜。
见他如此沉稳，崇祯心中赞赏更甚。他需要的就是这种能办实事、又不居功自傲的臣子。“即日起，你官复原职，仍任兵部左侍郎，总督辽东军备事宜。”崇祯顿了顿，加重了语气，“另，朕特准你，督查辽东一应军务，凡有玩忽职守、贪墨军饷、器械不堪使用者，五品以下武官，可先行拿问，四品以上，具本参奏！辽东诸卫所、镇守太监，需竭力配合，不得掣肘！”
这道口谕，比方才殿内所言更加具体，权力范围也更清晰！督查军务，先行拿问，这几乎是将辽东地区的军事监察权和部分司法权交到了沈砚秋手中。虽说限于五品以下，且对镇守太监用了“配合”二字，留有余地，但这已然是极大的信任和权柄！
魏忠贤垂着的眼皮猛地一跳，心中警铃大作。皇帝这是要借沈砚秋这把刀，去砍辽东盘根错节的阉党势力和他魏忠贤伸得太长的手！他几乎能想象到，沈砚秋拿着这柄“尚方宝剑”到了辽东，会掀起怎样的风浪。
“臣，沈砚秋，领旨谢恩！必鞠躬尽瘁，整饬辽东军务，以报陛下信重！”沈砚秋撩袍，郑重下拜。他知道，这不仅仅是奖赏，更是一副沉甸甸的担子，将他彻底推到了辽东乃至整个朝堂党争的最前沿。但，这也是他深耕军权、实现抱负必须踏出的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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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出武英殿，午后的阳光带着暖意，却驱不散沈砚秋眉宇间那一丝凝肃。皇权恩宠，如同这春日阳光，看似和煦，转瞬也可能疾风骤雨。今日他能因“忠良”获赏，他日未必不会因“权臣”遭忌。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
他并未直接出宫，而是转向文渊阁的方向。徐光启还在那里等他。
文渊阁内，茶香袅袅，冲淡了书卷的陈墨气息。徐光启屏退了左右，亲自给沈砚秋斟了一杯热茶。“受惊了。”他看着沈砚秋，目光中有欣慰，更有担忧，“今日殿上，你应对得宜。那‘后金总兵’之破绽，抓得极准。”
“若非先生连夜查证史料，学生纵看出破绽，也无实证。”沈砚秋双手接过茶杯，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热，“只是，经此一事，学生与阉党，已是不死不休之局。魏忠贤今日断尾求生，必怀恨在心。”
徐光启叹了口气，抚着花白的胡须：“朝局如此，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今日能得陛下信重，获督查之权，已是难得契机。辽东军务积弊甚深，非猛药不能去疴。然则，行事需有度，既要雷厉风行，亦需讲究策略，避免树敌过多，反受其害。”
沈砚秋点头：“学生明白。当务之急，是借督查之权，尽快掌握辽东边军实情，清除崔应元、崔呈秀等人安插的亲信，将兵部职方司真正掌控在手。同时，红衣大炮与鸟铳的改良，需加快进度，唯有让边军将士见到实效，方能真正立威。”
“嗯。”徐光启颔首，“火器改良之事，西洋传教士汤若望等人可助你一臂之力。他们于数理、铸造颇有心得。赴辽之前，你可多与他们往来。至于辽东…”他沉吟片刻，压低声音，“孙承宗孙阁老虽致仕，但其旧部在辽东仍有影响，可善加联络。秦玉容那边，亦需紧密沟通，她在边军之中，是你一大助力。”
这便是徐光启，不仅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更在事后为他指明前路，梳理人脉。沈砚秋心中感念，郑重道：“谢先生指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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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略显冷清的侍郎府邸时，已是傍晚。苏清鸢早已等在书房，见他安然归来，一直紧绷的神色才稍稍放松。她默默递上一杯温热的参茶，没有多问。
沈砚秋接过茶杯，呷了一口，温热液体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些许疲惫。“崔应元下狱，魏忠贤暂时蛰伏。”他简单说了一句，算是交代。
苏清鸢点了点头，从袖中取出一份薄册，低声道：“这是根据大人之前吩咐，整理的辽东各卫所主要将领的履历、背景，以及可能与崔应元、崔呈秀有牵连的线索。还有…崔呈秀私盐账目的几个关键证人藏匿之处，也已查明。”
她的动作永远这般细致高效，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已然将许多事情安排妥当。沈砚秋看着那本墨迹犹新的册子，心中微暖。“辛苦了。”他顿了顿，“准备一下，不日我将赴辽东。此番，恐不会太平静。”
苏清鸢抬眼看他，眼神清亮而坚定：“账目、文书、往来信函，妾身会打理妥当。辽东之行，妾身随行。”
她没有询问，只是陈述。沈砚秋看着她，点了点头。有些默契，无需多言。
夜色渐浓，书房里只点了一盏油灯。沈砚秋翻开苏清鸢整理的册子，又铺开辽东地图，就着昏暗的灯光，开始勾勒赴辽后的行动方略。哪些卫所需优先整顿，哪些将领可以争取，火器改良工坊设在何处最为稳妥…千头万绪，需得理清。
不知过了多久，府外传来隐约的更鼓声。沈砚秋揉了揉眉心，放下笔，走到窗边。夜空如墨，唯有几颗寒星疏疏点缀。
洗刷冤屈，获取权柄，只是开始。前路，依旧是迷雾重重，杀机暗藏。魏忠贤的反扑，辽东将门的抵触，乃至皇帝那难以揣测的圣心…无一不是巨大的挑战。
他深吸一口微凉的夜气，目光越过漆黑的屋脊，投向东北方向。那里，是大明最重要的防线，也是他必须要去征服的战场。
窗台上，不知何时放上了一碟新切的梨子，果肉雪白，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微光。沈砚秋拈起一块，放入口中，清甜的汁水在齿间弥漫开来，稍稍冲淡了唇舌间残留的、属于朝堂斗争的苦涩与铁锈味。
他轻轻叩着窗棂，脑海中浮现出秦玉容军报上那遒劲的字迹，以及徐光启语重心长的叮嘱。辽东，他必将前往。而在这之前，他需要将京城的一切，做个了结，并布下更多的棋子。
就在他凝神思索之际，书房门外传来老管家沈福谨慎的声音：“老爷，门外有一自称兵部军器局大使的人求见，说是…有要事禀报改良火器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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