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婚（二）
手机在掌心里又震了一下，冰凉的触感贴着皮肤，像突然握住了一块寒铁。
林薇站在餐厅门口仿古的霓虹灯牌下，红绿光晕淌过她的脸。晚风带着湘江的湿气吹来，撩起她额前几缕碎发，她没去拨开。指尖悬在屏幕上方，微不可察地抖。
【“缘来是你”App：为您推荐首位匹配对象，请查看…】
不是她刚下载的那个“征婚”。是另一个，上个礼拜被办公室张姐念叨得不行，随手注册了就没再管的。它倒自己蹦了出来。
鬼使神差地，她点开了。
头像是一张有点过曝的照片，一个男人站在岳麓山顶，背后是模糊的江天一色。穿着灰色的运动外套，拉链拉到顶，遮了下半张脸，只露出眉眼和一头被风吹得乱糟糟的黑发。看着倒是清爽。用户名：“行者孙”。年龄：25。职业：软件工程师。
距离：1.5km。
下面自动弹出系统消息：「您有一位新“心动”，是否开启聊天？」
1.5km。就在这附近。他也许刚下班，正在某个写字楼里加班；也许就在这条街的某个咖啡馆；也许……也刚结束一场一言难尽的相亲饭局？
胃里那点不适感又泛了上来，混合着一种荒谬的好奇。餐厅的玻璃门映出她略显单薄的身影，和身后繁华却陌生的街景。她回头，透过玻璃，还能看见角落里王阿姨正急切地对着那位李科长说着什么，李科长脸色不豫，手指不耐烦地敲着桌面。
那抹扎眼的玫红，隔得远了，看不真切，却像烙铁一样烫在她的视觉记忆里。
她猛地转回头，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快速敲了几个字，发了出去。几乎是泄愤似的。
「林薇：「你喜欢看露天电影吗？」」
发完，她把手机塞回帆布包，深吸一口气，沿着人行道快步往前走。高跟鞋敲着地砖，发出笃笃的响声，像是要赶紧把身后那团油腻的空气彻底甩掉。
走出去大概一百米，包里的手机又震了。
她脚步没停，摸出手机。
「行者孙：「偶尔。湘江边的橘子洲头经常放，挤得全是人，看得后脑勺。」」
后面跟了个龇牙笑的表情包。
林薇的脚步慢了下来。不是那种程式化的“嗯嗯啊啊哦哦”，也不是急于炫耀“我在某某电影节看过首映”。她甚至能透过这行字，看到一个人无奈又觉得好笑地耸肩的样子。
她靠边站定，身后是一家还在营业的奶茶店，暖黄的灯光和甜腻的香气包裹过来。
「林薇：「我更喜欢去河西大学城那边，有个小广场，人少，片子老，但气氛好。」」
「行者孙：「是么？求坐标。上次去大学城还是蹭食堂，忘了哪个苑了，辣椒炒肉肉比辣椒多，感人。」」
「林薇：「〔位置共享〕」」
「行者孙：「收到。下次去试试，希望食堂阿姨手没抖。」」
对话停顿了几秒。顶部的“正在输入…”闪现又消失。
「行者孙：「这个点……你吃晚饭了么？」」
林薇看着这行字，眼前闪过那盘没动几筷子的白切鸡，和油光锃亮的餐桌。胃里空落落的，却一点食欲都没有。
「林薇：「算吃过了吧。你呢？」」
「行者孙：「刚啃了个三明治，加班。感觉像没吃。」」
后面跟了个饿到趴地的卡通狗表情。
很寻常的对话。甚至有点没营养。但林薇靠着奶茶店明亮的玻璃窗，手指打字的速度却不自觉快了些。
「林薇：「推荐你吃辣椒炒肉，肉多。」」
「行者孙：「〔笑哭〕记下了。对了，你看过最近哪场露天电影？」」
……
路灯一盏盏亮起，车流在身后汇成光的河流。林薇就那么站着，指尖在微凉的屏幕上跳动，偶尔抿一下嘴，偶尔因为对方某句俏皮话极轻地笑一下。帆布包沉甸甸地坠在胳膊上，里面装着今天备课本和没批完的生字抄写，那些现实的重量此刻似乎暂时被遗忘了。
直到一阵较强的晚风吹来，卷起地上的落叶，打了个旋儿，扑在她小腿上，凉得她一个激灵。
她抬头看了看越沉越深的夜色，打字：
「林薇：「不早了，我得回去了。明天早课。」」
「行者孙：「啊，对不住，没注意时间。老师辛苦了〔敬礼〕」」
「行者孙：「路上小心。」」
「林薇：「嗯，你加班也别太晚。」」
她收起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她自己的脸，嘴角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未褪尽的、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弧度。她招手拦了辆的士。
拉开车门坐进去，报了小区地址。车子汇入车流，窗外的霓虹流光溢彩地划过。
她拿出手机，点开那个“缘来是你”的App。“行者孙”的头像安静地躺在列表最上面。她手指动了动，点进资料页，又退出来。没有再看，也没有删除。
然后，她找到了那个刚刚下载、图标朴素简洁的“征婚”App，点了进去。
注册流程很快。实名认证，人脸识别，资料填写。她把自己的情况一一录入，像是在完成一份格外严肃的表格。轮到“择偶要求”时，她停顿了一下，然后把刚才在餐厅洗手间里敲下的那些字，又一个一个地、认真地敲了进去。
「年龄相仿，干净清爽，体无异味，踏实上进，三观相合，生活乐观积极，婚后父母不干涉生育问题，尊重并理解女性的不容易。」
检查，确认。提交。
“征婚”App的界面跳转，出现一个缓慢旋转的加载图标，下面一行小字：「正在为您智能筛选契合对象，请耐心等待…」
的士拐了个弯，小区门口熟悉的灯光映入眼帘。
林薇付钱下车，走进单元楼。电梯缓缓上升，镜面的墙壁映出她略显疲惫却异常平静的脸。
“叮”一声，电梯门开。
她走到自家门口，掏出钥匙。屋里一片漆黑，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她打开灯，暖白的光线瞬间倾泻而下，填满这个属于她自己的小小空间。
换鞋，放下包，去厨房倒了杯温水。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走最后一点餐厅的油腻感。
手机一直安静着。
她走到客厅窗前，看着窗外城市的万家灯火。那些灯光背后，又有多少和她一样的人？
忽然，手机屏幕亮了起来，不是消息提示光，而是“征婚”App特有的、柔和的淡蓝色通知。
「匹配成功：发现一位与您契合度92%的用户。」
下面，是一个男人的头像。
不是过曝的风景照，而是一张清晰得多的半身照。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背景是书架，眉眼干净，嘴角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用户名：“Future”。年龄：26。职业：建筑师。
契合度92%。
林薇握着水杯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下。
杯壁的水珠，顺着她的指尖，悄无声息地滑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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