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发月老(三)
一、春天的病历
三月,玉兰花开了满树。杨帆和苏晚晴的恋爱像早春的植物,缓慢而坚定地生长着。每周两次约会,每天互道早晚安,周末有时去图书馆,有时在杨帆家吃饭——一切都按部就班,平静得让杨帆几乎相信,幸福就是这样细水长流。
直到那个周五晚上。
杨帆加班到九点,刚走出公司就接到母亲电话,声音压得很低:“小帆,你爷爷住院了。”
“什么?”杨帆脑子嗡的一声,“怎么回事?”
“下午在公园突然头晕,差点摔倒。邻居送他去医院,检查说是脑梗前兆。”母亲声音发颤,“医生让住院观察,他死活不肯,非说没事。”
杨帆拦了辆出租车直奔市一院。路上他给苏晚晴发了条微信:“爷爷住院了,我去看看,今晚可能没法见面。”
她很快回复:“在哪个医院?需要我去吗?”
“不用,你先休息,明天再说。”
“告诉我地址。”她坚持。
病房里,老爷子躺在靠窗的病床上,正和临床的老头下象棋。床头柜上摊着心电图报告,他却像没事人似的,举着棋子迟迟不落。
“将军!”他重重落下棋子,抬头看见孙子,“小帆来了?你看我这步绝杀。”
杨帆一口气堵在胸口:“爷爷!您都住院了还下棋?”
“住院怎么了?脑子又没坏。”老爷子摆手,“医生大惊小怪,血压高点而已,老年人谁没点毛病?”
主治医生把杨帆叫到走廊:“病人左侧颈动脉有斑块,狭窄超过70%。这次是轻微脑缺血发作,算是预警。如果不干预,下次可能就是脑梗。”
“怎么干预?”
“先药物控制,但最根本的是做支架手术。”医生指着片子,“这里,放个支架把血管撑开。手术不大,但毕竟要全麻,老人家七十六了,有风险。”
回到病房,母亲在给老爷子削苹果。老爷子瞥见孙子凝重的表情,哼了一声:“医生吓唬你了吧?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还能活十年。”
“爷爷,”杨帆在床边坐下,“咱们听医生的,好不好?”
“不做手术。”老爷子斩钉截铁,“开刀动枪的,没病也整出病来。我隔壁老张,去年做心脏支架,做完还不如以前呢。”
正说着,病房门轻轻推开。苏晚晴提着果篮站在门口,头发被夜风吹得有些乱。
“爷爷,阿姨。”她轻声打招呼,把果篮放在桌上,“听说您住院了,我来看看。”
老爷子的表情瞬间缓和:“晚晴啊,这么晚还跑一趟。我没事,他们非要我住院。”
苏晚晴在杨帆身边坐下,自然地握住他的手。她的手很凉,但握得很紧。
“爷爷,我外婆前年也做过颈动脉支架。”她声音温和,“做完恢复得很好,现在天天跳广场舞。医生说,这个手术现在是常规手术,很安全的。”
老爷子没说话,只是看着窗外夜色。
“我知道您担心什么。”苏晚晴继续说,“但您想啊,要是真出什么事,最难受的是小杨和阿姨。您好好的,他们才能安心,是不是?”
这话戳中了老爷子的软肋。他沉默良久,终于叹气:“我考虑考虑。”
那晚,杨帆送苏晚晴出医院。春夜的风还有些凉,她把围巾分他一半。
“谢谢。”杨帆声音沙哑,“你怎么知道那些话能说服他?”
“因为我外公也这样。”苏晚晴苦笑,“老人越老越固执,但他们最怕的,是成为儿女的负担。所以要从这个角度劝。”
路灯下,她的侧脸温柔而坚定。杨帆突然有种冲动,想把她紧紧抱住。但他只是握紧了她的手。
“晚晴,有你真好。”
她转头看他,眼睛在夜色里亮晶晶的:“我们是一起的。”
二、手术同意书
术前检查持续了一周。老爷子像个小学生,被护士带着做各种检查:抽血、b超、ct、磁共振。每次检查完都抱怨:“花钱找罪受。”
但杨帆发现,爷爷其实很配合。他会认真记下医生的每句嘱咐,按时吃药,量血压。只是嘴上不肯服软。
手术前一天,家属签字。杨帆握着笔,手在抖。那些“可能出现的风险”像一列死亡清单:麻醉意外、血管破裂、脑出血、术后感染……每一条都可能致命。
母亲在旁边抹眼泪:“爸,咱们要不……”
“签。”老爷子突然开口,声音平静,“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该来的躲不掉。”
杨帆看向苏晚晴。她对他点头,眼神坚定。
笔尖落下,签下名字。那一刻,杨帆觉得手中的笔有千斤重。
手术定在第二天上午八点。前一晚,杨帆在医院陪护。老爷子睡得早,他却一夜无眠。凌晨三点,他听见爷爷在说话。
走近一看,老爷子闭着眼睛,在说梦话:“老伴,再等等我……还没看到小帆结婚呢……”
杨帆鼻子一酸,轻轻给爷爷掖好被角。
天快亮时,苏晚晴来了,带着保温桶。“阿姨熬的粥,让我带来。你吃一点,今天要撑一天。”
杨帆没胃口,但她舀了一勺递到他嘴边:“必须吃。”
粥是温的,小米粥,熬出了米油。吃下去,胃里暖暖的,心里的焦虑似乎也缓解了些。
七点半,护士来接人。老爷子换上手术服,躺在平车上。进手术室前,他忽然抓住孙子的手:“小帆。”
“爷爷,我在。”
“要是我出不来,”老爷子声音很轻,“你和晚晴好好的。你奶奶那边,我晚点去陪她,不着急。”
“您别胡说!”杨帆眼睛红了,“您一定好好的。”
老爷子笑了,拍拍他的手,又看向苏晚晴:“晚晴,替我看着他。”
“我会的,爷爷。”苏晚晴俯身,在老人额头轻轻一吻,“我们等您出来。”
手术室的门关上,红灯亮起。
等待是最漫长的煎熬。母亲在椅子上默默流泪,杨帆来回踱步,苏晚晴握着他的手,一遍遍说:“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三小时后,手术室门开了。医生走出来,口罩拉到下巴:“手术很成功,支架放置位置完美。病人麻醉还没醒,送去IcU观察24小时。”
杨帆腿一软,差点跪下去。苏晚晴紧紧扶住他。
“谢谢医生!谢谢!”母亲哭着鞠躬。
医生说:“老人体质不错,恢复应该快。但以后要终身服药,定期复查。”
三、康复之路
老爷子在IcU住了一天就转回普通病房。麻药过后,他嚷嚷头疼,脾气变得特别差。护士来打针,他瞪眼睛;护工来擦身,他摔毛巾;杨帆喂饭,他嫌烫嫌淡。
“您不吃怎么恢复?”杨帆耐着性子。
“不吃!饿死拉倒!”老爷子别过头。
苏晚晴接过碗:“爷爷,我喂您。”
老爷子看了她一眼,没说话,但张开了嘴。一勺粥喂进去,他慢慢咽下。
“还是晚晴好。”他嘟囔。
杨帆又好气又好笑——这老头,分明是故意的。
术后第三天,医生让下床活动。老爷子坐起来都头晕,更别说走路。但他犟,非要自己来,结果脚一沾地就往地上倒。杨帆和护工一边一个架住他。
“放开!我自己能走!”老爷子挣扎。
“爷爷,”苏晚晴突然开口,“您知道吗,您现在就像小孩子学走路。小孩子学走路时,都是大人扶着的。这不丢人,这是成长。”
老爷子愣住了。
“您看,您的人生多有意思。”苏晚晴扶住他另一边,“七十多岁还能有第二次学走路的机会,多少人羡慕不来呢。”
这话管用。老爷子不再挣扎,任由他们扶着,一步一步,像婴儿学步般挪动。从床边到门口,五米距离,走了十分钟,满头大汗。
但走完后,他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的玉兰花,嘴角有了笑意:“是有点意思。”
康复是漫长的。每天要走路,要吃药,要做肢体训练。老爷子有时烦了,发脾气,苏晚晴总有办法哄他。她找来老歌磁带放给他听,给他读报纸,陪他下棋——让他单手。
“另一只手要活动,防止肌肉萎缩。”她监督得很严。
杨帆看着这一幕,心里涌起复杂的情绪。感激,心疼,还有一种沉甸甸的责任——他要让这个姑娘幸福,才对得起她的付出。
出院那天是四月初,樱花开了。老爷子坐在轮椅上,杨帆推着他,母亲和苏晚晴跟在后面。
“终于能回家了。”老爷子深吸一口春天的空气,“消毒水味儿闻够了。”
“回家也不能大意,”医生说,“按时吃药,定期复查,适度锻炼。”
“知道知道。”老爷子不耐烦地挥手,但转头就小声问孙子,“晚晴今天在家吃饭吧?”
“在,她请了假。”
“那就好。”老爷子满意地点头,“让她做那道西湖醋鱼,医院伙食太淡。”
四、突然的请求
爷爷出院后,杨帆和苏晚晴的关系进入新阶段。她几乎成了家里一员,周末常来,陪爷爷复健,帮母亲做饭。家里人都喜欢她,连隔壁邻居见了都说:“老杨,你孙子有福气,找了个这么好的姑娘。”
杨帆也觉得幸福。幸福到几乎忘了,感情里不只有甜蜜,还有现实。
五月中旬的一个晚上,他们在河边散步。柳絮飞舞,像春天的雪。苏晚晴忽然停下脚步。
“杨帆,我有事跟你说。”
她的表情很认真,杨帆心里一紧:“怎么了?”
“我可能要调走了。”
“调走?去哪里?”
“杭州。”苏晚晴看着河面,“省图书馆筹建古籍修复中心,从各地调人。我们馆长推荐了我,上周去面试了,基本确定。”
杨帆脑子一片空白。杭州,一千两百公里,高铁要五个小时。
“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没告诉我?”
“之前不确定,不想让你担心。”苏晚晴声音低下去,“而且……而且我知道爷爷刚做完手术,你需要人支持。”
“现在为什么说?决定了?”
“调令下来了,下个月报到。”她终于看向他,眼睛里有挣扎,“我……我其实很矛盾。这是我专业发展的好机会,古籍修复是我一直想做的。但是……”
但是她放不下他,放不下刚康复的爷爷,放不下这三个月建立起来的、像家一样的温暖。
杨帆沉默了很久。河风吹过,柳絮落满肩头。
“你去吧。”他说。
苏晚晴怔住。
“机会难得,不该错过。”杨帆努力让声音平稳,“杭州……杭州很好,离你老家也近。”
“那……我们呢?”
这是最关键的问题。异地恋,一千两百公里,不知道要持续多久。多少情侣败给距离,他们能幸免吗?
杨帆没有直接回答。他蹲下身,从地上捡起一朵完整的柳絮,轻轻放在她手心。
“你看,柳絮这么轻,风一吹就散了。但每一朵里面都有种子,落到合适的土壤,就能长出新的树。”他看着她,“我们的感情,应该比柳絮结实吧?”
苏晚晴握紧手心,柳絮柔软地贴着皮肤。
“我会每个月回来看你。”她说,“不,每两周,只要休息。”
“太累了,别折腾。”杨帆摇头,“我可以去看你。杭州……我还没去过呢。”
他们继续往前走,手牵得很紧,像怕一松手对方就会消失。路灯把影子拉得很长,两个影子紧紧依偎,但前方的路分岔了,影子也短暂分开,又迅速合拢。
“杨帆,”苏晚晴轻声说,“给我一年时间。如果在杭州站稳脚跟,我就申请调回来。如果不行……”
“如果不行,我去杭州。”杨帆截住她的话,“我是程序员,在哪里都能工作。”
这是他第一次认真思考离开北京的可能性。在这座城市生活了二十八年,读书、工作、照顾家人,从未想过离开。但为了她,似乎什么都可以重新考虑。
苏晚晴站住,转身抱住他。抱得很紧,脸埋在他肩头。杨帆感觉到肩部的布料渐渐湿润。
“对不起,”她闷声说,“我很自私是不是?既要事业,又要爱情。”
“不自私。”杨帆轻拍她的背,“你值得拥有最好的,事业和爱情都是。”
那天晚上,他们坐在河边长椅上,聊到很晚。聊杭州的气候,聊未来的计划,聊如何维持异地恋。他们下载了所有能下载的社交软件,约好每天视频,每周写信——真正的信,手写的。
“我外婆说,从前车马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苏晚晴靠在他肩上,“现在车马快了,但爱一个人的心,不该变快。”
杨帆吻了吻她的头发:“我等你。多久都等。”
五、站台上的约定
六月最后一个周末,苏晚晴要走了。
去杭州的高铁是下午两点。上午,她来杨帆家告别。爷爷早早就起来了,坐在轮椅上,指挥母亲做了一桌子菜。
“践行饭要中午吃,吃饱了好上路。”老爷子说,“晚晴啊,杭州菜甜,你吃不惯就自己做饭。让小帆给你寄北京的酱,那个下饭。”
“知道了,爷爷。”苏晚晴蹲在他面前,“您要按时吃药,按时复查。我每天都会给您打电话监督。”
“好好好。”老爷子拍拍她的手,“到了那边,好好的。有人欺负你,告诉我,我让孙子去揍他。”
这话把大家都逗笑了,但笑里都有泪。
吃完饭,杨帆送她去车站。出租车里,两人都沉默。她的手一直握着他的,手指交缠,像要把彼此的温度刻进记忆。
北京南站人潮汹涌。取票,安检,走到候车大厅。时间一分一秒逼近。
“到了给我打电话。”杨帆说。
“嗯。”
“每天要好好吃饭。”
“嗯。”
“别熬夜看书。”
“嗯。”
检票口开始排队。苏晚晴突然转身,扑进他怀里。这次她没哭,只是紧紧抱着,像要把自己嵌进他的身体。
“杨帆,你要好好的。爷爷要好好的。等我回来。”
“我等你。”他吻她的额头,眼睛,最后轻轻吻她的唇,“去吧,别误了车。”
她拖着行李箱走进检票口,一步三回头。杨帆站在围栏外,用力挥手。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通道尽头,他还站在原地。
手机震动,是她发来的消息:“我上车了。15车厢06F。车开了,我看着窗外,好像还能看见你。”
杨帆回复:“我还在。一直会在。”
走出车站,六月的阳光刺眼。杨帆抬头看天,北京的天总是灰蒙蒙的,但今天格外蓝。他想,杭州的天应该更蓝吧?西湖的荷花该开了,她会喜欢吗?
回到空荡荡的家,爷爷在阳台晒太阳。
“走了?”老爷子问。
“嗯。”
“难受?”
“嗯。”
老爷子摇着轮椅过来:“小子,我跟你奶奶,也分开过三年。”
杨帆转头。
“六零年,她下乡支教,我去西北支援建设。三年,一千多天,就靠写信。”老爷子眯起眼睛,像在回忆很远的事,“那时候信走得慢,一封信要半个月。但每封信都厚,写得密密麻麻,怕浪费纸,也怕话说不完。”
“后来呢?”
“后来她回来了,我们就再没分开过。”老爷子拍拍孙子的肩,“短暂的分离不是坏事,是考验。熬过去了,就是一辈子。”
杨帆点点头。他走回房间,打开电脑,新建了一个倒计时文档:“距离晚晴回来还有:365天。”
然后他开始搜索杭州的招聘信息,房价,落户政策。他要做的不是被动等待,而是主动规划——规划一个有她的未来。
窗外的蝉开始鸣叫,夏天真的来了。而他们的爱情,将在这个夏天里,跨越山河,等待秋天的重逢。
杨帆相信,只要心在一起,距离就只是数字。就像爷爷说的:熬过去了,就是一辈子。
而他,已经准备好用一辈子,去爱那个在图书馆窗边读书的姑娘。无论她在北京,在杭州,还是在任何地方。
因为爱不是占有,是成全;不是捆绑,是守望。当她在追梦的路上奔跑时,他愿意做那个永远亮着灯的港湾,等她归来,或向她奔去。
想到这里,杨帆心里那点离别的酸楚,渐渐被坚定的温暖取代。
他给苏晚晴发了条消息:“到了告诉我。另外,我开始学做杭帮菜了,等你回来,做给你吃。”
很快,她回复:“好。我也在学做炸酱面,等你来杭州,做给你吃。”
隔着屏幕,隔着千里,他们同时笑了。
原来,爱不是朝朝暮暮,而是让彼此成为更好的人。而在成为更好的人的路上,他们终将重逢。
这趟列车开往春天——他们的春天,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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