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发月老（六）
一、三月的体检单
三月中旬，玉兰花开得不管不顾，满树洁白像落了一场迟到的雪。杨帆扶着爷爷去医院做术后半年的复查，心里七上八下。
老爷子倒很淡定，在b超室门口还跟病友下盲棋——两人对着空气比划：“炮二平五！”“马八进七！”
轮到检查时，医生盯着屏幕看了很久，久到杨帆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恢复得不错。”医生终于开口，“斑块没有新增，支架位置很好。不过……”他转向老爷子，“杨老，您最近有没有胸闷、气短的情况？”
老爷子想了想：“上周下棋赢了老张，有点激动，胸口闷了几分钟。”
“血压控制得怎么样？”
“天天量，都在正常范围。”
医生在病历上写着什么：“建议做个冠脉ctA，看看其他血管情况。您这个年纪，一处有问题，别处也可能有隐患。”
新的检查安排在三天后。回家的出租车上，老爷子望着窗外飞逝的街景，突然说：“人老了，就像旧房子，今天修了屋顶，明天可能漏雨。”
“爷爷，别这么说。”杨帆握紧他的手，“咱们定期检查，有病早治。”
“治不完的。”老爷子摇头，“小帆，爷爷七十七了，活够本了。就是放心不下你，还没看你成家。”
“五一就结了，还有不到两个月。”
“嗯，得撑到那天。”老爷子笑了，“得亲眼看见你娶晚晴。”
那天晚饭，老爷子多吃了一碗饭。母亲偷偷对杨帆说：“你爷爷这是攒着劲儿呢，要健健康康参加婚礼。”
杨帆鼻子发酸。他知道，爷爷是在和时间赛跑。
三天后的冠脉ctA结果出来了：右冠状动脉也有狭窄，但还没到必须手术的程度。医生开了新药，嘱咐一定按时吃。
“五一能坐飞机吗？”老爷子问，“晚晴舅舅说，想请我们去上海办一场回门宴。”
医生想了想：“短途可以，但不能劳累。”
“不劳累，高兴的事，怎么会累。”
二、请柬里的故事
婚礼请柬开始发放。老爷子坚持要亲自送一部分，给老同事、老街坊。
杨帆开车，苏晚晴陪着，一家家拜访。很多老人住在老胡同、旧小区，没电梯，老爷子就拄着拐杖慢慢爬楼。
“王老师，我孙子五一结婚，您一定来！”在退休教师王奶奶家，老爷子递上请柬。
王奶奶八十多了，眼睛不好，摸着请柬上的烫金字：“老杨，你福气好啊。孙子这么出息，孙媳妇这么俊。”
“您当年教过我地理，也算小帆的老师，得来喝杯喜酒。”
“去，一定去。”王奶奶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红纸包，“这是我给小两口的，别嫌少。”
推辞不过，只好收下。出来后，老爷子说：“王老师老伴走得早，儿子在国外，一个人住。咱们多请这样的老人，让他们也热闹热闹。”
下一家是胡同口的修车铺。刘师傅五十多岁，满手油污，在围裙上擦了又擦才接过请柬。
“杨叔，您太客气了。我就一修车的……”
“什么修车的？你是手艺人！”老爷子拍拍他的肩，“那年我轮椅坏了，大冬天的，你二话不说就给修好，没收钱。这份情我记得。”
刘师傅眼眶红了：“您还记得呢。那天您赶着去医院复查……”
“怎么不记得？人心都是肉长的。”老爷子又拿出一个红包，“这是我的一点心意，给孩子上学用。”
原来刘师傅的儿子今年高考，家里紧巴。杨帆这才明白，爷爷送请柬是假，接济老邻居是真。
一天跑下来，送了二十多家。回到车上，老爷子累得直喘，但眼睛亮亮的。
“晚晴啊，”他靠在座椅上，“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亲自送吗？”
苏晚晴给他递水：“您想让每个人都感觉到被重视。”
“对喽。”老爷子喝了口水，“现在人都用微信发请柬，方便是方便，但没温度。我这一家一家走，他们就知道：老杨真心请我，不是客套。”
他顿了顿：“这人情啊，就像存钱。平时多存点，急用的时候才取得出来。我这些年，能撑过来，多亏这些老伙计帮衬。现在小帆结婚，让他们来沾沾喜气，也让我还还人情。”
杨帆从后视镜里看着爷爷。老人满头银发，脸上皱纹像年轮，但眼神清澈，心里明镜似的。
所谓智慧，不是读过多少书，而是知道怎么活，怎么爱人，怎么在尘世里保持温暖。
那天晚上，杨帆在请柬名单后面加了一栏：“爷爷的老朋友——需要特别关照的客人”。他打算婚礼当天安排志愿者，专门照顾这些年迈的宾客。
苏晚晴看到了，轻声说：“杨帆，你越来越像爷爷了。”
“像他不好吗？”
“好。”她靠在他肩上，“特别好。”
三、突如其来的疫情
三月底，上海疫情突然严峻。今天封浦东，明天封浦西，新闻里每天新增数字触目惊心。
舅舅打来电话：“回门宴可能办不成了。现在别说摆酒，出小区都难。”
苏晚晴很沮丧。上海的回门宴是舅舅一手操办的，请了外婆家很多亲戚，有些她多年没见了。
“没关系，”她强打精神，“等疫情过去再补办。”
但紧接着，北京也出现病例。婚礼酒店打来电话：“杨先生，根据最新防控要求，五一期间不能举办大型宴会。您看婚礼是不是延期？”
延期？请柬都发了，酒店、婚庆、礼服全都定好了。杨帆脑子一片空白。
“能改期到什么时候？”
“说不准，要看疫情发展。现在预订只能排到十月了。”
十月，还有半年。爷爷的身体能等到十月吗？
家里气氛凝重。母亲愁得睡不着，老爷子反而最镇定：“改期就改期，好事多磨。”
“可是爷爷，”杨帆声音发涩，“您……”
“我怎么了？我身体好着呢。”老爷子站起来，故意走了几步，“看见没？能吃能睡能走。别说十月，明年五一我也等得起。”
话虽这么说，但大家都看出他在强撑。夜里，杨帆听见爷爷房间有咳嗽声，断断续续，压抑着。
苏晚晴悄悄做了决定。她联系婚庆公司，联系酒店，联系所有供应商。三天后，她召集家庭会议。
“婚礼不改期，也不延期。”她打开笔记本电脑，“咱们换种形式办。”
屏幕上是一个线上婚礼的方案：主会场设在酒店套房，只请至亲；其他宾客通过直播观看；仪式简化，但该有的环节都有。
“酒店同意了，小规模聚会可以。婚庆公司能提供直播技术支持。礼服照穿，婚纱照拍，只是现场人少点。”苏晚晴看向爷爷，“爷爷，您觉得呢？”
老爷子看了方案很久，抬头时眼睛有点湿：“晚晴，委屈你了。姑娘家一辈子一次的婚礼……”
“不委屈。”苏晚晴握住他的手，“婚礼重要的是人，不是排场。有您，有妈，有杨帆，有最重要的亲人在场，就够了。其他叔叔阿姨通过直播送祝福，一样热闹。”
母亲也点头：“我觉得行。现在特殊时期，安全第一。”
杨帆看着苏晚晴，心里涌起复杂的情绪——愧疚，感动，还有深深的爱。这个姑娘，总是能在困境中找到出路，总是把别人的感受放在前面。
“就这么办。”他说，“晚晴，谢谢你。”
“谢什么？这是我们俩的婚礼。”苏晚晴笑了，“对了，我还想了新环节：让爷爷的老朋友们提前录祝福视频，婚礼上播放。这样就算人不能来，心意也到了。”
老爷子一拍大腿：“这个好！我这就打电话！”
四、视频里的祝福
四月份，杨家变成了临时制片厂。
老爷子每天抱着手机，给老朋友们打视频电话。有的老人不会用智能机，他就让杨帆去家里帮忙录。
王奶奶对着镜头，紧张得像小学生：“老杨的孙子，孙媳妇，祝你们白头偕老，早生贵子。我眼睛不好，就不去现场添乱了，但心意到了。”
修车的刘师傅换了身干净衣服，在铺子里录：“杨叔，小杨兄弟，弟妹，祝你们新婚快乐！以后车坏了找我，终身免费！”
还有爷爷老年大学的同学，社区棋友，公园里一起打太极的老伙伴……一个个视频录回来，攒了八十多个。
苏晚晴每天下班后就剪辑视频。她没专业学过，就上网找教程，一点一点摸索。有时候剪到凌晨，颈椎病犯了，头晕恶心，就站起来活动活动继续。
杨帆心疼：“请人剪吧，你别累着。”
“不行，这是爷爷的心意，我得亲自做。”她揉着脖子，“而且听着这些祝福，一点都不累。”
确实，那些视频里满是真情。有老人讲起和爷爷几十年的交情，有邻居说起爷爷帮过的忙，还有年轻人回忆小时候爷爷给糖吃的往事。八十多个视频，拼凑出老爷子平凡又温暖的一生。
四月底，视频剪好了，二十分钟。苏晚晴先放给爷爷看。
老爷子戴着老花镜，看得很认真。看到某个老友说“老杨啊，咱们认识六十年了”时，他摘下眼镜擦眼睛。
“真好。”他反复说，“真好。”
婚礼前一周，上海终于解封。舅舅第一时间打来电话：“晚晴，回门宴可以补办了！我看了黄历，六月有个好日子！”
好消息接踵而至。北京的防控措施也调整了，小型宴会可以举办，但限五十人以内。
“五十人够了。”杨帆重新调整名单，“至亲，加上爷爷最重要的老朋友，差不多。”
婚礼终于可以按修改后的计划进行了。虽然规模小了，虽然要戴口罩测体温，但能办，就是胜利。
老爷子高兴得像个孩子，把那身中山装拿出来熨了又熨。母亲开始准备喜糖，每份都多装几颗：“不能来的，咱们寄过去。”
希望，像春天的草芽，顶开石板，重新生长。
五、婚礼前夜
四月三十日，婚礼前夜。按照习俗，新郎新娘不能见面。
苏晚晴在舅舅订的酒店套房，母亲陪着她。杨帆在家，爷爷陪着他。
“紧张吗？”爷爷问。
“有点。”杨帆承认，“像明天要高考。”
老爷子笑了：“结婚比高考重要。高考考不好还能复读，结婚可不行。”
他从枕头下摸出个红包，很厚。“这是我和你奶奶攒的，本来想等你结婚时用。你奶奶那份，我添了点，都在这儿。”
杨帆打开，不是钱，是一张存折，还有几份房产文件。存折上有二十万，房产文件是老家宅基地的证明。
“爷爷，这……”
“听我说完。”老爷子摆摆手，“这钱，是你奶奶生前一点一点攒的，买菜省下的，卖废品攒的。她说，等孙子结婚，要办得风风光光。可惜她没等到。”
他摩挲着存折：“宅基地是你太爷爷留下的，不值钱，但那是根。以后你们想盖房子，或者拆迁了，都是一份产业。”
杨帆喉咙发紧：“爷爷，这些您自己留着……”
“我留着干什么？七十七了，吃不动穿不动，要钱有什么用？”老爷子把东西推给他，“给你，是让你记住：咱们老杨家，虽然不富，但有骨气，有情义。你奶奶攒这些，不是让你挥霍，是让你有个底，活得硬气。”
他顿了顿：“晚晴那孩子，我看着长大的——这半年，在我心里就是亲孙女。你们俩好好过，互相扶持，比给我多少钱都强。”
杨帆重重点头：“爷爷，我会的。”
同一时间，酒店套房里，母亲也在给苏晚晴交代。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丝绒盒子，打开，是一对金镯子，雕着并蒂莲。
“这是我结婚时，你奶奶给的。”母亲给苏晚晴戴上，“她说，杨家媳妇都有。现在传给你。”
金镯子沉甸甸的，带着岁月的温度。
“晚晴，妈以前有不对的地方，你别记恨。”母亲握着她的手，“我是怕，怕儿子有了媳妇忘了娘，怕这个家变了样。但现在我知道了，你不是来抢走小帆的，是来加入这个家的。”
苏晚晴摇头：“妈，我从来没有怪过您。我从小没妈妈，是您让我知道，有妈妈是什么感觉。”
母亲眼泪掉下来：“好孩子。以后，这里永远是你家。和小帆吵架了，受委屈了，就回家，妈给你撑腰。”
婆媳俩抱在一起，像真正的母女。
夜深了，杨帆躺在床上，睡不着。他给苏晚晴发微信：“睡了吗？”
“没。你呢？”
“也睡不着。”
“在想什么？”
“想明天，想以后，想咱们老了的样子。”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发来一条语音。杨帆点开，是她轻轻哼唱的声音，是那首《最浪漫的事》：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一路上收藏点点滴滴的欢笑，留到以后坐着摇椅慢慢聊……”
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落在他心上。
他回复：“我也是。晚安，我的新娘。”
“晚安，我的新郎。”
窗外，春风温柔，满城花开。明天，将是一个崭新的开始。
而他们，已经准备好，牵着手，走进那幅叫做“余生”的画卷。
画卷里，有柴米油盐，有春夏秋冬，有吵吵闹闹，也有相濡以沫。最重要的是，有彼此，有家，有传承下来的爱和温暖。
这爱，从爷爷奶奶那里来，经过父母，现在传到他们手中。而他们，会好好接住，好好传递，直到白发苍苍，直到地老天荒。
夜深了，但东方已经泛起微光。天，快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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