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信任的裂痕
“非法获取并使用未申报的、受保护的珍稀食材”。
调查员冰冷的话语如同审判之锤，砸在刚刚燃起希望的废墟上。厨房内的时间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炉子上那锅高汤还在不甘地冒着细微的气泡，发出“咕嘟”的轻响，像是在为这场无声的崩塌伴奏。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聚焦在那枚“枯松露”上。它静静地躺在丝绒上，其貌不扬，此刻却散发着比任何珍宝都更令人心悸的光芒。这不再是雪中送炭的馈赠，而是精心包装的毒药。
夏沫最快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她上前一步，挡在林晓和调查员之间，脸上恢复了惯有的冷静与疏离，流利的日语带着不容侵犯的强势：“调查员先生，我是团队的法律顾问夏沫。对于这项严重的指控，我们要求查看正式的文件和举报证据。同时，在事情澄清之前，我提醒您，我的当事人享有基本的名誉权，任何未经证实的指控都可能构成诽谤。”
为首的那位鹰眼调查员似乎对夏沫的反应并不意外，他面无表情地掏出一张盖有组委会公章的文件：“这是初步调查授权书。举报方提供了明确的线索，指出这枚‘云南陈年松露’属于受《濒危野生动植物种国际贸易公约》（cItES）保护的物种，且其来源涉及非法跨境交易。根据大赛规则，使用来源不明或非法的食材，是严重违规行为。”
他的目光再次锐利地投向林晓：“林先生，请解释这枚松露的来源。”
压力如山，瞬间压在了林晓肩上。
林晓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系统的存在让他拥有超乎常人的厨艺和鉴别力，却无法在这种法律和规则的漩涡中给他提供直接的帮助。他清晰地说道：“这枚松露，是一位自称‘小山屋’店主的人送来的，我们之前并不认识。他带来了一封信，说明了松露的来源是三十年前其父亲在云南所得，并经过陈化处理。”
他示意夏沫将那张手写的信笺交给调查员。
调查员仔细地阅读着信笺，眉头微蹙。信笺上的内容情真意切，笔迹苍劲，似乎并无破绽。但当他看到落款和那个模糊的“小山屋”印章时，却摇了摇头。
“这封信，以及这个所谓的‘小山屋’，无法作为合法的来源证明。”调查员的声音毫无波澜，“我们需要的是官方的进出口许可文件、完税证明，或者至少是能够追溯到合法采集记录的证明。仅凭一封信，无法洗脱你们的嫌疑。”
他顿了顿，补充了最致命的一点：“而且，根据我们的初步核查，举报方提供的线索显示，近期确实存在一批通过非法渠道流入日本的类似陈年松露。时间、物证都对你们非常不利。”
周世仁的这一手，极其狠辣。他不仅垄断了市场，还布下了一个真假难辨的陷阱。那枚松露本身可能确实来历不明，而“小山屋”的存在，要么是子虚乌有，要么就是一个无法查证、随时可以消失的“幽灵”。无论哪种情况，都足以将林晓团队拖入无法自证清白的泥潭。
“我们现在需要暂时扣押这枚作为‘证物’的松露。”调查员示意身后的助手上前，“同时，请各位暂时留在酒店，配合我们的后续调查。在最终裁定出来之前，组委会将保留取消你们参赛资格的权利。”
助手戴上白手套，用一个透明的证物袋，小心翼翼地将那枚承载了希望与绝望的“枯松露”封存、取走。那动作，仿佛抽走了团队最后的一根主心骨。
调查员留下联系方式和一纸“限制离店”的通知后，面无表情地离开了。厨房的门被关上，将外界的喧嚣与内部的死寂隔绝开来。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淹没每个人。
“完了……”李小明失魂落魄地跌坐在椅子上，双手插进头发里，“没了核心食材，还被指控违规……我们连厨房都出不去了……”
夏沫紧咬着下唇，眼神锐利地扫视着那封被调查员留下的、作为“非关键证据”的信笺副本，试图从中找出破绽。“周世仁……他算计好了一切。连我们可能寻找替代方案的路径都预判到了，并且提前埋好了地雷。”
林晓沉默着。他看着空荡荡的丝绒托盘，那里曾经放着破局的钥匙，如今只剩下一个规则的陷阱。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对手不仅在资本和渠道上碾压他们，更在手段的卑劣和算计的精密上，超出了他的想象。
而在这片压抑的绝望中，角落里的苏杭，却显得异样地平静。
药效还在持续，手腕处那片虚假的宁静，让他得以从身体的痛苦中抽离，更清晰地感受着这令人窒息的氛围。他看着团队成员脸上那熟悉的无助和愤怒，这种表情，在他职业生涯的末期，见过太多次了——当努力被权势践踏，当才华被规则扼杀时，就是这般模样。
他的目光扫过林晓紧锁的眉头，夏沫不甘的眼神，以及李小明颓唐的背影。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自己刚才那个失败的点心上——那团混沌的内馅，如同他们此刻混乱的处境。
“不一定。”一个冰冷的声音突然打破了寂静。
是苏杭。
所有人都诧异地转过头看他。在这种绝境下，他还能说出什么？
苏杭没有看任何人，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那失败的作品上，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分析一个与己无关的难题：“举报的关键，在于‘非法来源’和‘未申报’。如果，我们能证明这松露的来源‘可能’是清白的，或者，至少让组委会无法断定它是‘非法’的呢？”
“怎么证明？连调查员都说了，那封信没用！”李小明抬起头，语气带着烦躁。
“信是没用的。”苏杭终于抬起头，眼神里闪烁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理性，“但‘人’可能有用。那个送货来的年轻店主，他是真实存在的。找到他，或许就能找到‘小山屋’，找到这枚松露流转的更多线索。哪怕只能证明这松露在日本已经存放了几十年，也能大大削弱‘近期非法流入’的指控。”
夏沫眼睛一亮：“没错！法律上讲，举证责任主要在指控方。如果他们无法提供铁证证明松露是近期非法入境的，而我们能提供哪怕一丝倾向于清白的线索，就足以让组委会陷入犹豫！取消参赛资格需要确凿证据，在证据存疑的情况下，他们很可能选择更保守的做法——比如警告，但保留资格！”
这是一线生机！在规则的夹缝中寻找喘息之机！
“但是，我们被限制离开酒店，怎么找？”林晓提出了关键问题。
苏杭的视线，缓缓移到了夏沫身上：“我们不行，但‘场外’的人可以。”他的意思很明显，夏沫作为法律顾问，或许有特殊的渠道或人脉，可以在他们被软禁的情况下，进行外部调查。
夏沫瞬间明白了苏杭的意思，她深吸一口气：“我试试看。我在东京认识一些从事私人调查的朋友，虽然希望渺茫，但总比坐以待毙强。”
希望，如同风中残烛，再次被点燃，尽管微弱。
林晓深深地看了苏杭一眼。在这个团队最绝望的时刻，竟然是这个一向冷漠、身体状态成谜的苏杭，指出了最清晰、也最可能的一条路。他的冷静和洞察力，在此刻显得尤为可贵。
“那么，在夏沫去寻找线索的同时，”林晓重新站直身体，目光恢复了厨师的坚定，“我们也不能停下。主菜的方案再次回到备用计划，用我们现有的食材，做到极致！苏杭，你的点心……”
“我的问题，我自己解决。”苏杭打断了他，语气没有任何起伏。他转过身，重新面对那片案。失败的点心被他扫入垃圾桶，他再次开始称量米粉和紫芋。那枚被他吞下的药片，赋予了他短暂的、不计后果的“稳定”，他必须在这份稳定消失之前，攻克技术上的难关。
他清楚地知道，刚才那一丝导致失败的颤抖，意味着药物的效果并非万能，他的身体正在适应，或者说，正在产生抗性。下一次尝试，失败的风险更大。
但他没有选择。
团队暂时分裂成三个方向：夏沫开始疯狂地打电话，动用一切资源寻找“小山屋”和那个年轻店主的踪迹；林晓和李小明重新投入主菜的优化，在有限的食材里挖掘无限的潜力；而苏杭，则再次沉浸入他那追求“刹那芳华”的、与时间和身体极限赛跑的孤独战斗。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夜幕深沉。
临近午夜，夏沫那边终于有了突破性的进展。她挂断一个电话，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与兴奋交织的神情。
“找到了！我朋友根据送货人留下的微弱线索，在墨田区一个快要拆迁的老街区，找到了一个挂着‘小山屋’牌子的杂物店！店主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他承认今天下午确实让他儿子送过一个食盒去酒店，说是受一位‘老朋友’所托。”
“老朋友？”林晓心中一紧。
“对，但老人说他并不知道那位老朋友的具体身份，只知道很多年前受过对方的恩惠。这次对方通过一个匿名的电话联系他，请他帮忙送一样东西，他为了报恩就答应了。”夏沫语速飞快，“他儿子描述的委托人的特征非常模糊，几乎无法追查。”
线索似乎又断了。“小山屋”是存在的，但它也只是一个被利用的棋子。幕后黑手隐藏得很深。
“不过，这已经够了！”夏沫眼中闪着光，“至少我们证明了‘小山屋’和送货人的真实存在，证明了那封信的内容并非完全虚构！这枚松露在日本存放几十年是有可能的！我立刻整理一份情况说明，连同老店主的证词（已录音）一起提交给组委会调查部。这足以构成‘合理怀疑’，让他们无法轻易下定论！”
这无疑是一个重大的转机！
就在众人刚刚松一口气时，练习厨房的门再次被敲响。
这一次，门外站着的是酒店的服务生，他推着一个餐车，上面放着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盒。
“林晓先生吗？这是一位先生嘱咐我们在这个时间送来的，说是给您的‘慰问品’。”服务生恭敬地说道。
林晓皱着眉头，在夏沫警惕的目光中，打开了礼盒。
里面没有炸弹，也没有恐吓信。只有一瓶开启过的、价值不菲的罗曼尼·康帝红酒，以及一张打印的卡片。
卡片上只有一句用中文和日语双语写下的话：
“规则的游戏，好玩吗？希望这瓶酒，能陪伴你们度过这个难忘的夜晚。”
落款处，画着一个简单的、带着嘲讽笑容的仁字。
周世仁！他甚至在此时此刻，都不忘送来他的嘲讽和威慑！他在明明白白地告诉林晓团队：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包括他们刚刚找到的、自以为是的“转机”。
刚刚升起的希望，瞬间被这赤裸裸的挑衅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阴影。
而与此同时，在面案前，苏杭正在进行第二次点心的蒸制。在药效的支撑下，他的动作稳定如初。当蒸笼揭开，水汽散尽，新一批的点心呈现出完美无瑕的紫黑色外表。
他夹起一个，再次递给林晓。
林晓压下心中的愤怒与不安，接过点心，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轻轻咬下。
“咔嚓。”
脆响依旧。
这一次，内馅没有融合成混沌。黑色的芝麻暖流、绿色的艾草清苦、以及那一丝透明的柠檬酸甜，如同设计好的程序，在破壁的瞬间，层次分明地、依次在味蕾上爆炸开来！
味道的转换迅捷而清晰，绚烂而短暂，完美地诠释了“刹那芳华”的意境！
“成功了！”李小明忍不住惊呼出声。
点心的成功，在这压抑的夜晚，带来了一丝难得的慰藉。
然而，林晓还来不及品尝这份成功的喜悦，就注意到苏杭的脸色在灯光下苍白得可怕，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他放下夹子的右手，正不受控制地微微痉挛。
苏杭对上了林晓的目光，他没有掩饰右手的颤抖，只是用极其微弱、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嘶哑地说：
“时间……不多了。”
点心的成功，是以加速身体的崩溃为代价的。而外部，来自周世仁的威胁，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依旧高悬。
内部的炸弹，即将引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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