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李自成燕子矶会面后的第二日,退思园内弥漫着一种紧张而有序的气氛。北上京城之路已然敲定,由闯军大将李岩亲自安排人手护送,这无疑大大增加了成功的可能性,但也意味着他们将更深地卷入天下大势的旋涡。每个人都在为即将到来的长途跋涉做着最后的准备。
水鉴先生将他所能调集到的、关于京城内外局势、各方势力盘踞地点、以及可能用得上的几条隐秘联络渠道的信息,尽数告知了袁承志和黄真(黄真已于昨夜悄然返回)。程青竹则不知从何处弄来了一些效果极佳的金疮药和解毒丹,分发给众人以备不时之需。温青仔细地将“赤焰茯苓”重新包裹妥当,贴身收藏,又默默检查了一遍自己的行装。
袁承志则利用这最后的安宁时光,继续打磨自身的武艺。与李自成的会面,让他更清晰地认识到力量的至关重要。无论是在江湖,还是在这乱世棋局中,没有足够的实力,连谈判的资格都显得苍白。他在竹林间反复演练,将金蛇剑法的诡奇灵动与华山武功的沉雄正大不断磨合,虽离真正的融会贯通尚有距离,但举手投足间,已隐隐有了自家风貌,不再拘泥于某一派的桎梏。
然而,就在众人以为可以按计划悄然离开南京,北上执行那关乎重大的使命时,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却在夜幕降临后,不请自来。
当时,袁承志刚结束晚课,正在房中擦拭金蛇剑。剑身冰凉的触感和那内敛的凶戾之气,总能让他纷杂的心绪沉淀下来。忽然,他耳廓微动,听到院墙之外传来一阵极其细微、几不可闻的衣袂破风声,这声音轻灵飘忽,与程青竹的沉稳、胡仆的诡秘截然不同。
有人!而且是个轻功极高的不速之客!
袁承志心中一凛,瞬间提起警惕。他并未声张,只是悄然移至窗边,将气息收敛到极致,透过窗纸的缝隙向外望去。
月色朦胧,园中树影婆娑。只见一道纤细窈窕的紫色身影,如同鬼魅般飘落在院中的假山之上,悄无声息,仿佛一片羽毛。那人身形站定,并未隐藏行迹,反而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袁承志所在的厢房,脸上蒙着紫纱,只露出一双在夜色中依旧流光溢彩、带着几分狡黠与探究的眸子。
何铁手!
袁承志瞳孔微缩。她怎么会找到这里?是跟踪了去燕子矶的李岩等人,还是早就盯上了退思园?她此刻现身,意欲何为?
似乎察觉到了袁承志的注视,何铁手转过头,目光精准地投向袁承志所在的窗口,隔着窗纸,仿佛与他对视。她轻轻笑了一声,声音沙哑中带着奇异的磁性,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小兄弟,故人来访,不请我进去坐坐吗?这可不是待客之道哦。”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房内,也惊动了隔壁的程青竹和院中其他角落警戒的胡仆。
“唰!”程青竹的身影如同大鸟般从隔壁掠出,落在院中,与假山上的何铁手形成对峙之势,他双掌微提,赤阳掌力已然蓄势待发,低喝道:“妖女!你还敢来此?!”
胡仆也如同幽灵般出现在廊柱的阴影里,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对精钢短刺,眼神冰冷地锁定着何铁手。
书房的门也吱呀一声打开,水鉴先生在黄真的陪同下走了出来,面色凝重地看着这位不速之客。温青则紧张地站在门口,手按着怀中的短剑。
一时间,小小的院落中,气氛剑拔弩张。
面对众人的敌意,何铁手却浑不在意,她甚至悠闲地坐在了假山石上,晃荡着双腿,姿态曼妙,仿佛是在自家花园中赏月。她目光扫过程青竹,轻笑道:“程老爷子,火气别这么大嘛。上次竹林里没分胜负,今天我可不想跟你再打一架。”她又看向水鉴和黄真,“水先生,黄大侠,小女子此次前来,并无恶意,只是想跟袁小弟说几句话而已。”
她的目光最终再次投向袁承志的窗口:“怎么样?袁小弟,敢不敢单独跟我聊聊?还是说,你怕了我这‘妖女’?”
这话语带着明显的激将之意。
袁承志推开房门,缓步走出。他神色平静,目光沉凝地看着何铁手:“何教主大驾光临,不知有何指教?”他心知此女诡计多端,武功又高,绝不能掉以轻心,但对方既然找上门来,避而不见并非良策。
何铁手见他出来,眼中笑意更浓,她从假山上一跃而下,轻飘飘地落在袁承志面前数步远的地方,动作优美得如同舞蹈。“指教不敢当。只是有些好奇,有些话,想私下问问你。”她歪着头,打量着袁承志,“关于你那把剑,关于……夏雪宜。”
夏雪宜!她果然是为了金蛇剑而来!
程青竹闻言,上前一步,挡在袁承志身前,厉声道:“妖女!少在这里故弄玄虚!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
何铁手瞥了程青竹一眼,语气带着几分不屑:“程老爷子,我说了是私事。你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听不懂人话?还是说,你怕我吃了你这宝贝师侄?”
“你!”程青竹勃然大怒,就要动手。
“程前辈。”袁承志伸手拦住了程青竹,他对何铁手拱了拱手,“何教主,此地并无不可言之人。若教主真有赐教,但讲无妨。若只是戏言,就请恕袁某不便奉陪了。”
他态度不卑不亢,既给了对方说话的机会,也表明了不会单独与她相处的立场。
何铁手盯着袁承志看了片刻,忽然咯咯笑了起来,笑声如同银铃,却又带着一丝说不出的诡异:“好个谨慎的小子!罢了罢了,就在这里说也无妨。”
她收敛笑容,语气变得有些飘忽:“我教中典籍记载,金蛇郎君夏雪宜,当年与我五仙教(五毒教自称)颇有渊源,甚至……曾与我教一位前辈,有过一段情缘。”她目光灼灼地看着袁承志,“你既得了他的传承,可知道这段往事?可知道他那满腔的怨恨,究竟从何而来?”
袁承志心中一动,想起了金蛇洞中那刻骨铭心的遗言,以及程青竹提及的夏雪宜与温家的血仇。他不动声色地道:“晚辈偶得前辈遗泽,只知夏前辈似与浙江温家有不解仇怨,至于其他,并不知晓。”
“温家?哼!”何铁手冷哼一声,语气中带着明显的鄙夷,“温家那群伪君子,自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你以为,夏雪宜那般人物,仅仅因为一个温家女子,就会变得那般偏激狠戾,立下灭人满门的毒誓吗?”
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意味:“你可知道,他那一身惊世骇俗的毒功,是从何而来?他那柄饮血无数的金蛇剑,最初又是为谁而铸?他心中的魔,并非起于温家,而是源于……我五仙教的禁地,‘万毒窟’!”
万毒窟?袁承志眉头微蹙,这些秘辛,他确是第一次听闻。程青竹和水鉴先生等人也露出倾听之色,显然对此也知之不详。
“看来你是真的不知道。”何铁手观察着袁承志的神色,继续说道,“夏雪宜当年为求武功极致,闯入我教禁地万毒窟,历经九死一生,不仅练成了绝世毒功,也得到了铸造金蛇剑的关键材料。但他在窟中,也中了无法根治的奇毒,性情大变,更为偏激。而他与我教那位前辈的情缘,也因此成为悲剧……”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怅惘,随即又变得锐利:“我今日来此,并非为了抢夺金蛇剑。此剑虽利,但煞气反噬,非我教正统所求。我只是想提醒你,袁承志,你手持此剑,便已承接了夏雪宜的因果。这因果,不仅关乎温家,更与我五仙教纠缠不清!”
她上前一步,目光紧紧盯着袁承志:“我教中如今并非铁板一块,有人想借朝廷之力扩张势力,行险攫取权力,如齐云璈之流;但也有人,如我,认为与虎谋皮,终将反噬其身。你们北上京城,注定步步杀机,不仅要面对朝廷鹰犬,还要小心我教中那些利欲熏心之徒的暗算。”
她这番话,信息量极大,既揭示了金蛇郎君与五毒教的更深层联系,也暗示了五毒教内部的分裂,更似乎是在……示警?
袁承志心中飞快盘算,判断着何铁手话语中的真假。他沉声道:“何教主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何铁手嫣然一笑,尽管蒙着面纱,依旧能感受到那笑容的魅惑:“因为我觉得,你比齐云璈那些蠢货有意思多了。而且……”她语气微妙地一顿,“我看那朱家皇帝和他手下的阉党,也很不顺眼。敌人的敌人,未必不能暂时成为朋友,你说呢?”
她不等袁承志回答,身形忽然向后飘退,如同被风吹起的紫云,轻飘飘地落在院墙之上。
“言尽于此,信不信由你。北上行路难,望君多珍重。我们……京城再见吧!”
话音未落,她身影一晃,已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之中,来得突兀,去得飘忽,只留下一园寂静和满腹疑云。
众人面面相觑,都被何铁手这突如其来的现身和一番真假难辨的言语给弄糊涂了。
“这妖女,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程青竹皱着眉头,百思不得其解。
黄真沉吟道:“她所言五毒教内部分裂,或许不假。但示警是真心,还是为了麻痹我们,另有所图,尚需警惕。”
水鉴先生捋须道:“无论如何,她透露的关于夏雪宜与五毒教的渊源,以及北上之路需加倍小心五毒教内部敌人的信息,值得我们重视。”
袁承志望着何铁手消失的方向,默然不语。他感觉到,手中的金蛇剑,仿佛变得更加沉重了。它所牵连的,不仅仅是上一代的恩怨情仇,更与当今最诡谲的江湖势力和朝堂风云紧密地交织在一起。
前路,果然比他想象的还要凶险莫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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