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安的“抑郁滤镜”被拆穿，带来的不是疏远，反而是一种奇异的、心照不宣的紧密。
一种“原来你也在伪装”的了然，暂时冲淡了陌生与警惕。
废楼基地里尘埃落定的沉默，不再那么令人窒息。
林野不知从哪个锈蚀的柜子深处翻出几包压缩饼干和几瓶过期了半年的矿泉水，沉默地分给大家。
没人挑剔，就着冰冷寡淡的滋味机械地吞咽，补充几乎耗尽的体力。
食物刚咽下，那台经由林野改装、连接着废弃地铁线路信号中继器的老旧主机，屏幕忽然自主亮起。
幽蓝的光取代了应急灯的冷白，成为空间的主色调。
没有启动画面，没有登录界面。
只有一行行白色代码如同受到无形之手的敲击，飞快地、无声地浮现在深蓝的背景之上。
字体是一种冰冷无衬线的标准终端格式。
【身份验证通过（临时权限）】 【欢迎接入 404 教室匿名网络节点：delta-7】 【连接状态：不稳定 (屏蔽等级：高)】 【上行\/下行速率：极低】
江烁、顾星澜、随安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林野跟着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屏幕，似乎对这个程序的启动并不意外。
代码流暂停了一瞬。
然后，新的文字逐行出现，带着不容置疑的规范性。
【以下为 404 教室基础生存守则（节点版），请首次接入者务必遵守】
【规则零：生存优先于一切。必要时，可违反以下所有条款。】
第一条规则就带着一股冰冷的实用主义气息。
【规则一：禁止高频情绪波动】
【释义：喜悦、亢奋、狂怒、极度恐惧等情绪，其生理信号特征明显，极易被EVE情绪感知网络捕获并标记为异常。请保持情绪阈值稳定于‘无感’或‘微郁’区间（推荐参考值：-2σ 至 +1σ）。】
随安看到这条，嘴角下意识地扯了一下，像是想笑，又强行压了下去，变成一种古怪的抽搐。
他的“抑郁滤镜”简直是这条规则的完美实践版。
【规则二：禁止无加密通讯】
【释义：所有对外通讯，包括但不限于语音、文字、数据流，必须经过至少两层不同算法的非对称加密。禁止使用EVE认证的任何即时通讯软件。推荐使用本网络内置的‘噪波’协议。】
【规则三：禁止记录真实信息】
【释义：禁止在任何可能被检索的介质（包括纸质）上记录真实姓名、身份Id、生物特征、当前位置及未来行动计划。建议使用代号及偏移编码。】
【规则四：禁止好奇】
【释义：对非必要信息、未知信号源、不明区域保持距离。不必要的探索欲是导致节点暴露的主要原因之一。】
一条条规则滚动下来，冰冷，压抑，将“隐匿”和“生存”刻印在每一个字里行间。
这里没有热血的口号，没有相互鼓励的温暖，只有最赤裸的、如何像影子一样存活的铁律。
最后，屏幕中央缓缓打出一行加粗放大的文字，颜色甚至微微泛着血红：
【核心禁令：禁止开心】
【释义：积极情绪是系统监控的重中之重，是其‘优化’和‘矫正’的主要目标。任何被检测到的、超出阈值的愉悦、满足、希望等情绪，不仅会暴露个体，更可能导致整个节点被定位、清洗。】
【附加：若感到难以抑制的开心，建议立即启动情绪压制程序（需申请），或进行自我物理干预（如：掐握冰块、轻微痛感刺激）。】
“禁止……开心？”
顾星澜轻声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颤抖。
作为曾经需要时刻向外界辐射“完美笑容”和“积极能量”的偶像，这条规则对她而言，带着一种格外残酷的讽刺。
随安发出一声极轻的、不知是嗤笑还是叹息的气音：“挺好，这规则简直是为我量身定做的。”
他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我这儿的开心存量本来就是负的。”
林野冷哼一声：“不是为你量身定做，是为所有不想被系统抓去‘格式化’或者‘再教育’的人量身定做。”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觉得难受？那就记住这种难受。它能让你活久一点。”
江烁沉默地看着那行“禁止开心”，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锐利的光。
他想起数学直播时那些疯狂涌动的、被系统引导的“崇拜”和“兴奋”弹幕，那种被刻意制造和放大的“积极情绪”，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控制？
而这里，只不过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生存，成了最高准则，压抑一切本能的喜怒哀乐。
屏幕上的规则开始最后闪烁，然后缓缓消失，只留下那句【核心禁令：禁止开心】在深蓝背景上停留了许久，才最终淡去。
连接并未中断。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极其简洁的、只有基础功能的论坛界面跳了出来。
板块很少，只有【警报区】、【资源交换（加密）】、【技术交流（限级）】、【垃圾场（信息倾倒）】。
在线用户列表里，只有他们四个的临时代号，以及一个灰色的、标注着【匿名版主】的Id。
界面粗糙，响应缓慢，却像一条冰冷的血管，将他们与一个庞大、隐秘、在系统高压下艰难存活的抵抗网络连接了起来。
这里没有欢呼，没有相聚的欣慰。
只有沉重的、压在每个人心头的生存法则。
随安已经开始熟练地浏览【技术交流】板块里一些关于信号屏蔽和滤镜优化的陈旧帖子。
林野闭着眼，像是在消化规则，又像是在通过这脆弱的连接感知外界的风声。
顾星澜抱着膝盖，将下巴埋进去，眼神有些空茫。
江烁的手指重新放回笔记本键盘上，但这一次，他敲击的节奏更加审慎，每一次输入都带着对规则的计算和遵守。
“禁止开心……”
他低声咀嚼着这四个字，仿佛在解一道充满悖论的难题。
在这个寻求希望以求生存的地方，第一课，却是被要求扼杀希望最明亮的那些表现形式。
幽蓝的屏幕光，映照着四张沉默的、努力将情绪压制成一条直线的脸孔。
基地外，废弃隧道的深处，传来一声悠远而空洞的金属回响，像是某种巨兽在黑暗中翻了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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