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尚未散尽,上清河的寒气已渗进衣裳。洛灿悄悄推开院门,怀里揣着那几片碎骨,小跑着来到墙根下那个简陋的“练功处”。
杨木墩子静立原地,上头留着昨日密密麻麻的浅痕。洛灿深吸一口凉气,活动了下仍带酸胀的胳膊,捏起一块边缘最利的骨片,学着赵石头的架势站定,目光锁死木墩中心。
“啪嗒!”
“噗!”,骨片斜擦而过,留下一道深些的刮痕。
“啪嗒!”
单调的撞击声再度划破晨雾。洛灿不再像昨日那般焦躁,开始细细体味每次投掷时手臂的走向,腕子的动静。他努力回想张先生昨日说的“力从地起”、“周身一体”,试着让双脚如树根般扎进土里,再将那点从腰背传至肩膀,再到臂膀,最后凝于腕子一抖的微力使出来。
“嗤!”这回骨片破空声似乎锐利了些!
“笃!”一声闷响,不同以往!
洛灿急步上前。只见那骨片,竟有小半截尖头死死咬进了杨木墩里!虽歪斜浅薄,却真真切切扎住了,没再弹开。
“成了!”洛灿心口怦怦直跳,小脸涨得通红。这点微末进展,离赵石头那电光石火的准头还差天地之远,可这头一道关口的突破,带来的踏实感却沉甸甸的。张先生的话没错,他的琢磨没白费。
揣着这点暖意和更硬的决心,洛灿练得更勤了。胳膊酸了就甩两下,指头磨红了也不理会。他知道,这才刚起步。
午后,他又立在赵石头那矮院门外。这回他没犹豫,小胸脯微微挺着,藏不住那点稚嫩的得意。
赵石头正蹲在院里磨新镖,听见响动,抬眼扫过洛灿,目光在他因练习泛红的指节上停了停。
“石头叔,我能扎进去了!”洛灿急急举起一块沾着木屑的骨片,指向墙头草靶,“您瞧!”他站定位置,深吸气,调动起晨间悟到的那丝发力感,手腕猛地一抖!
“嗤——笃!”骨片化作白影,稳稳钉在草靶边缘!虽离中心尚远,却实实在在扎住了。
赵石头放下手中物件,起身走到洛灿跟前。那张终年无波的脸上,似有极淡的纹路动了一下,快得抓不住。他低头看看洛灿,又瞥了眼靶上那枚歪斜的骨片,默然数息。
“手。”赵石头伸出粗粝的巴掌。
洛灿一怔,忙递过右手。
那手如铁钳般箍住他腕子,上下左右轻挪几下,又捏了捏他小臂大臂的筋肉。洛灿只觉那指头带着股奇异的灼热,仿佛能透皮穿肉,摸到他骨子里的动静。
“不稳。力散。”赵石头松手,吐出四字。他指向院中一块平整地,“站过去。”
洛灿依言站定,有些茫然。
“脚分开,同肩宽。”赵石头声气依旧平直,却不容置疑,“膝微弯,莫直,莫过。脚尖抠地,脚跟落实。”
洛灿赶忙照做,只觉这姿势比扔镖还别扭。
“腰挺直,莫弓莫撅。肩松沉,莫耸。”赵石头上前,用粗指在洛灿后腰、肩胛几处点了点,稍加力道帮他调正。指尖所触,洛灿筋肉便不由自主地随之松紧。
“头正,目视前。颌微收,莫仰。”赵石头退后半步,端详片刻,“记牢这架势。这叫‘站桩’。”
“站桩?”洛灿头回听说,只觉古怪——光站着不动?
“练的是根脚。力从地起,身若磐石。”赵石头难得多补半句,“往后每日,卯时、酉时,各站半个时辰。风雨无阻。”
“半个时辰?!”洛灿吃了一惊。光站这一小会儿,腿已发酸,腰背发僵。站那般久,还不许动?
“打熬筋骨,无捷径。”赵石头语气毫无转圜,“受不住,现在便走。”
洛灿望着那双静水深潭般的眼睛,林间獠牙的寒光、父亲宽厚的背影、骨片入木的刹那…一一掠过心头。他咬了咬唇,小脸绷出倔强的棱角,“我受得住!”
“好。”赵石头不再多言,转身继续磨他的镖,仿佛院里空无一人。
洛灿深纳一口气,竭力维持那别扭僵硬的桩架。周身筋肉无声抗议,尤以小腿腰背为甚。时光陡然拉长。河风卷着水汽拂过,草间虫鸣唧唧,连自己渐重的呼吸与心跳都清晰可闻。
枯燥、疲乏、酸胀……种种不适如浪头阵阵打来。几回想偷偷活动发麻的脚趾,或转转僵硬的脖颈。可瞥见赵石头那专注磨镖、浑然忘我的背影,又硬生生捺住了。
汗珠自额角沁出,沿颊滑落。双腿开始不受控地微颤。腰背酸楚愈烈,如密针穿刺。他只得在心中默诵张先生教的字句,强移心神。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洛灿觉着双腿将失知觉、身子将散架时,赵石头的声音终于响起,“时辰到。”
洛灿如蒙大赦,浑身气力一泄,腿软得几乎瘫坐在地。忙以手撑膝,大口喘息,里衣早已汗透,黏腻贴着皮肉。周身无一处不酸不痛。
“活动开,慢走。”赵石头头也不抬道。
洛灿扶墙挪动灌铅般的双腿,在院中缓步慢行。每迈一步,筋肉都在哀鸣。可一股奇异的、未曾有过的感觉也随之浮起——仿佛身子里有什么东西醒了,虽疲敝不堪,却隐隐生出几分踏实,好似……地基被夯下去一寸?
傍晚酉时,洛灿几乎是拖着身子又来到赵家。站桩之苦依旧,他咬紧牙关,未吭一声。待半个时辰熬过,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归家路上,双腿沉得不似自己的。推门进去,陈氏见儿子面色青白、脚步虚浮,吓了一跳,“灿儿!这是咋了?病着了?”忙伸手探他额温。
“没……娘,无事,”洛灿强扯个笑,声气微弱,“就是……跟石头叔学本事,累着了。”
“学啥能累成这样?”陈氏又疼又惑。
“学……学打熬筋骨。”洛灿不知如何细说,只含糊道,“石头叔说……练好了,往后进山有力道,少吃亏。”
洛大山从里屋出来,见儿子这般形容,眉头先是一蹙,待听到“打熬筋骨”、“进山少吃亏”几字,眉头又展了。他走近,粗粝大手在洛灿肩臂处捏了捏。
“嗯,是有些筋骨酸胀。”洛大山颔首,面上透出些许赞许,“赵石头有真章。他肯教,是造化。吃些苦,值当。”顿了顿又道,“夜里让你娘烧锅热水,烫烫脚,活络血脉。”
洛灿未料父亲会赞同,心头一暖,重重点头,“嗯!”
晚饭时,洛灿连端碗的气力都无,手臂抖得厉害。洛小语歪头瞅他,“哥,你手咋在打颤呀?”
洛灿苦笑,只得使勺子笨拙地扒拉糊糊。身子的疲乏如潮淹来,精神却异样清明。他回味着站桩时那奇异的充实,赵石头出手的精准,张先生书上那些繁复的人体脉络图……知识、力气、法门,这些原本缥缈的物事,仿佛头一回在他小小的身子里串成了线。
虽筋骨如散,他却能觉出,有什么东西正在这极倦极痛之下,悄然变着,凝着。如同糙铁胚子,正挨受最初那番笨拙而痛苦的锤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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