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洞深处，那豆油灯的火苗在门缝灌进的朔风中疯狂扭动、挣扎，仿佛随时会被掐灭。
昏黄的光晕下，江岳、柱子、魏和尚三张脸紧绷如铁，挤在一张摊开的、油污浸透的粗陋地图前。
空气凝滞得能拧出苦水，刺鼻的旱烟味和一股近乎实质的焦灼死死纠缠。
“他娘的！”
魏和尚猛地一掌砸在地图上，力道之狠，连油灯都惊得跳起一簇火星！
“这铁鸟的骨头架子，比鬼子的炮楼还他娘的硌牙！图纸上那些曲里拐弯的鬼画符，瞅一眼就脑仁疼！张文书那眼镜片都快摁进纸里了，急得满嘴燎泡！”
柱子闷头嘬着旱烟袋，烟雾浓得化不开，他吐出一口浊气，声音像生锈的铁片在刮擦：
“缺机器，缺好钢，最缺的是摸过真家伙的老师傅！光捧着图纸闭门造车？瞎子摸象，死路一条！”
江岳沉默着，指关节一下下敲击桌面，
“笃…笃…笃…”
每一声都像敲在绷紧的神经上，沉闷得令人窒息。
他眼底爬满血丝——休整？
那念头奢侈得像烧红的烙铁！
青霉素在培养罐里挣扎，修械所的铁锤叮当敲着坦克履带，卡车勉强能跑，可头顶那片天，依旧是鬼子轰炸机肆意撒野的猎场！
张文书那边磨洋工似的进度，简直是钝刀子割肉。
造飞机？
这念头本身就带着绝望的荒诞。
一群门外汉！
缺的何止是材料？
缺的是对“铁鸟”剥皮拆骨、浸入骨髓的认知！
“文书今儿个又魔怔了，”
魏和尚压着嗓子，眼珠子在油灯下闪着光，
“说哪怕能弄架鬼子飞机，摔烂的也行！只要能拆开，摸摸那铁皮骨头是怎么长的，他娘的心里就能透亮一大片！”
“弄架飞机？”
柱子从烟雾里抬起眼，嘴角扯出一丝冰冷的嗤笑，烟袋锅在鞋底狠狠一磕，
“和尚，你当是赶集抓鸡呢？那玩意儿在天上，快过闪电！”
“天上抓不着，地上还捡不着？”
魏和尚牛眼一瞪，那股混不吝的劲儿喷薄而出，
“鬼子飞机是铁打的？它也得落！它落的地方，老子就能摸过去！炸毁的也行！只要能看见里面的道道——那比一万张图纸都管用！”
“啪！”
江岳敲击桌面的手指骤然定格。
窑洞里死寂一片，只有油灯燃烧的噼啪声和三人骤然粗重的呼吸在鼓噪。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淬火的刀锋，扫过魏和尚和柱子，一字一顿，带着血腥的铁锈味：
“等天上掉馅饼？黄花菜都凉了！咱们……去把它打下来？”
死寂！
连油灯的噼啪声都消失了片刻。
柱子瞳孔骤然收缩，烟袋锅闪电般别进腰里，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炮弹出膛前的震颤：
“你是说……打下来？”
“对！打下来！”
江岳斩钉截铁，每个字都像砸在铁砧上！
“打一架活的！打一架囫囵个儿的！给文书当‘教具’！平安县城挨的炸还少吗？这口气，老子咽不下！”
“中！”
魏和尚兴奋得差点掀翻桌子，油灯又是一阵狂跳，
“这主意够硬！柱子，你那炮不是能捅铁鸟吗？找个好地界，给它来个瓮中捉鳖！”
柱子没立刻应声，眉头拧成了死结：
“打下来？说得轻巧！鬼子的飞机不是死靶子，快，高，航线飘得像鬼影……”
“飘忽个球！”
魏和尚粗暴地打断，手指如鹰爪般戳向地图上大孤镇和平安县城，
“老子这些天可没白呆！侦察连的兄弟看得真真儿的：炸完大孤镇的鬼子飞机，十回有八回，不回太原！非得他娘的绕着弯，从咱平安县城头顶上耀武扬威地踩一遍！跟撒尿圈地一个德性！”
江岳猛地俯身，手指如铁钉般楔在代表平安县城的小点上：
“确定？炸完大孤镇，必绕平安县城？”
“板上钉钉！”
魏和尚赌咒发誓，
“段鹏那小子，猫在山里盯得眼珠子发绿！说这帮孙子飞得贼有‘规矩’，大孤镇炸完，拉起来，兜个小圈子，几乎都贴着县城西边那片山梁子——秃鹫岭的北坡——擦过去，然后才溜号！”
柱子眼中的疑虑瞬间被点燃，化作两簇幽暗的火苗。 他凑近地图，手指划过那条致命的航线：
“西边山梁……大孤镇到平安……得找个制高点，够隐蔽，够近……”
“秃鹫岭！”
魏和尚低吼出声，手指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点在地图上一个不起眼的小山包标记上！
“就这儿！段鹏说鬼子飞机每次都贴着它北坡的肚皮飞！那地方，石头是盾牌，老林子密得阎王爷都钻不透！藏炮？小菜一碟！就是名儿晦气，秃鹫，专吃死肉！”
“秃鹫岭？”
江岳眼中寒光爆射，嘴角勾起一抹近乎残酷的弧度，
“管它晦不晦气！能打下鬼子飞机，就是福地！和尚！”
“到！”
魏和尚腰杆挺得笔直。
“带上段鹏，现在就走！”
江岳的命令冰冷、短促，如同子弹上膛的脆响！
“摸清秃鹫岭！鬼子飞机的高度、速度、过顶时间！山上哪儿能架炮、哪儿能藏人、哪儿能拉电话线……老子要最细的！比大姑娘绣花还细的情报！”
“是！保证完成任务！”
魏和尚咧嘴，露出森白的牙——大队长，这是要认真了！
几天后，两个泥猴般的人影滚进窑洞。
魏和尚和段鹏，棉袄成了破布条，脸上糊满泥灰，唯有四只眼睛，亮得像饿狼盯上了猎物，在昏暗的光线下灼灼燃烧。
“大队长！摸清了！”
魏和尚抓起水瓢猛灌一气，水珠顺着下巴淌下，也浇不灭他嗓音里的亢奋，
“鬼子飞机真他娘的死性不改！
每天上午炸完大孤镇，不到十分钟，保准像报丧一样准时飞到秃鹫岭北坡！
飞得不算高，撑死一千多米！
柱子哥，段鹏估摸着速度，比咱以前揍下来的侦察机快不了多少——炸完返航，那帮孙子松着劲儿呢！”
段鹏在一旁用力点头，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
“岭北有片石砬子，后面是老松林，密得鬼子侦察兵进去都得迷路！石砬子前面有缓坡，视野绝了，正对着鬼子来的方向！就是地硬，挖炮位费劲，但扛得住！”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柱子身上。
窑洞里，空气再次绷紧，仿佛拉满的弓弦。
油灯的火苗，在众人屏息的死寂中，无声地跳跃着，将墙上的人影拉扯得如同蓄势待发的鬼魅。
万事似乎俱备……但要把那呼啸的死神从天上硬拽下来，他们将要面对的，是比钢铁更冰冷的未知，和一场赌上炮组所有人性命的惊天豪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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