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浦江上弥漫的晨雾，如同巨大的幕布，悄然隐去了林锋和小队成员的身影，也暂时隔绝了身后那座光怪陆离、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争夺的城市。
小舢板在经验丰富的地下党船工操纵下，静默地滑入江心主流，借着浓雾和潮水的掩护，向着浦东方向驶去。船上无人说话，只有船桨破开水面发出的轻微哗啦声，以及众人沉重压抑的呼吸声。
林锋坐在船头，冰冷的江风裹挟着水汽扑面而来，却吹不散他心头的郁结和手臂伤口传来的阵阵隐痛。（此处伤口为历史战斗负伤，非异常） 他最后一次回望上海的方向，除了翻滚不休的灰白色雾墙，什么也看不见。
“鹞鹰”小组断后的爆炸声，似乎还在他耳边回荡。又一位从血火中拼杀出来的兄弟，为了那些冰冷的机器和图纸，将热血洒在了胜利前夕的黎明。还有之前牺牲的“地雷”、猴子、孙大炮、赵小栓、李石头…无数熟悉的面孔在他眼前闪过，他们的牺牲，是为了抗击外侮，是为了这个民族的生存，而不是为了…
他的思绪被水生低沉的汇报打断：“连长，都清点过了，人都在。刘工和他们带的箱子也都在。两个弟兄挂了彩，不碍事，老周给的药还能顶一阵。”
林锋收回目光，点了点头，声音有些沙哑：“让大家抓紧时间休息，保持警戒。到了浦东，未必就绝对安全。”
“明白。”水生应道，看着林锋依旧苍白的脸色和紧蹙的眉头，忍不住多问了一句：“连长，你的伤…”
“没事。”林锋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左臂的枪伤和肋骨的裂伤在夜晚的激烈行动和江风的刺激下确实疼痛加剧，但这对他而言尚可忍受。他更担心的是接下来的路。
尽管脱离了最危险的区域，但林锋的心并未放松。日本人是败了，可这片土地上空的阴云并未散去。280章末尾老吴那句“张孝安已基本锁定‘磐石’与林锋的关联，正调动重兵合围”的话，如同警钟在他脑中长鸣。军统的触角远比想象的更深，他们的追杀绝不会因为上海的暂时脱离而停止。
更重要的是，他深知历史走向。胜利的欢呼之下，内战的引信正在咝咝作响。王耀武的器重、美军抛出的橄榄枝，都带着明确的指向性——让他将手中的利刃，对准曾经的抗日盟友。这是他绝对无法接受的。
小舢板在迷雾中穿行了约莫一个多小时，终于靠近了浦东一处荒僻的芦苇荡。早有接应的地下党同志在岸边等候，手势迅速而隐蔽。
众人悄无声息地弃船上岸，在接应者的带领下，迅速隐入更加复杂的河网地带，七拐八绕，最终进入了一个隐蔽的村庄。这里的气氛与上海截然不同，虽然同样贫瘠，但村民们眼神中带着一种警惕下的安宁，偶尔可见手持老套筒的民兵在村口巡逻。
暂时安全了。
在一间打扫干净的土屋里，林锋见到了早已等候在此的“启明星”老吴。老吴的脸上带着疲惫，但眼神明亮。
“辛苦了，‘磐石’同志！上海方面传来消息，江南厂的核心设备和刘工这些技术人员安全撤离，给了敌人沉重一击！你们立了大功！”老吴紧紧握住林锋没受伤的右手，用力晃了晃。
林锋却高兴不起来，他沉声道：“老吴，‘鹞鹰’他们…”
老吴的神色也随之黯淡，叹了口气：“为了胜利，总会有牺牲…他们的血不会白流。组织上会妥善处理烈士的后事。”他顿了顿，转移了话题，语气变得凝重，“现在有个新情况，你们必须立刻知晓。”
他引着林锋走到桌边，桌上放着一台简陋的矿石收音机。里面正传来语调激动、夹杂着巨大噪音的广播声：
“…重大消息！重大消息！日本天皇已正式颁布终战诏书，接受《波茨坦公告》！无条件投降！”
“…我英勇国军历经八年浴血奋战，终获全胜！寰宇同庆，中华之光…”
广播里的声音因激动和信号干扰而断断续续，但那核心的消息却如同惊雷，炸响在屋内每一个人的耳边。
日本投降了！
战争结束了！
屋外，隐约传来了村庄里其他地方传来的欢呼声，显然是有人也听到了广播。
水生和其他队员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爆发出巨大的惊喜，几乎要跳起来欢呼！八年了！多少牺牲，多少苦难，终于换来了这一天！
然而，林锋和老吴对视一眼，却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凝重，而非纯粹的喜悦。
林锋是因为早已知道这个结果，更知道这并非苦难的结束，而可能是一场更大悲剧的开始。
老吴则是出于地下工作者的敏锐和对时局的深刻认知。
“胜利了，是天大的喜事。”老吴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林锋能听清，“但‘磐石’同志，你看看这个。”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像是从什么公告栏上匆匆揭下来的。上面是刚刚刷新的布告，墨迹甚至还未完全干透。落款是“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上海先行接收委员会”，内容除了宣告胜利，更多的是强调“所有党政军一切事宜，均须在中央统辖之下”、“各地官兵务须留守原防，不得擅自行动”、“如有不遵命令、破坏秩序者，视为乱匪，严惩不贷”！
字里行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肃杀和“唯我独尊”的气息。
“庆祝的酒席还没摆开，抢位子的手已经伸出来了。”老吴冷笑一声，“而且，这手还握着刀把子，随时准备砍向任何不听话的人。”
林锋默然。他知道，老吴指的是谁。广播里洋溢着胜利的凯歌，而这纸布告，却投下了第一道浓重的阴影。这阴影，不仅笼罩在上海，更将笼罩在整个中国的上空。
他的目光再次落到自己伤痕累累的手臂上，耳边仿佛又响起了牺牲战友们的笑声和怒吼。
胜利的滋味，为何如此复杂，甚至带着一丝苦涩和寒意？
他深吸一口气，对老吴道：“老吴，北上计划，必须加快了。”
凯旋的阴影之下，新的征程，已然迫在眉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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