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气氧含量突破19%那天,风停了。
不是缓下来,是“被按住了”。
我站在“归仓”田埂上,左脚赤着,右脚还套着半截磨穿底的旧工装靴——昨夜赶工没来得及换。
可就在读数跳到19.01%那一秒,整片麦田的穗尖齐齐一垂,连飘在空中的浮尘都凝在半寸高处,像被琥珀封住的虫。
我低头看自己摊开的手。
掌心那道三横一竖、左折带钩的灼痕,正随着心跳搏动——一下,烫;两下,胀;三下,发麻。
不是痛,是唤醒。
像有人把烧红的青铜印,缓缓按进我皮肉深处,压出文明最初的拓片。
我转身就走。
没回指挥塔,没碰通讯器,甚至没多看一眼悬浮在头顶、正疯狂刷新数据的全息屏。
我径直走向北境废弃工具库最底层,掀开三块锈蚀钢板,从混凝土夹层里抠出一个油纸包。
六十年了。
纸已碳化发脆,指尖一碰就簌簌掉黑屑。
可当我把它摊开——里面那团拳头大的干硬面包残渣,依旧保持着当年被咬下最后一口时的锯齿状断面。
边缘泛着暗青,不是霉,是时间沉淀的磷光。
我用指甲刮下一小粒,凑近鼻尖。
没有气味。
可舌尖猛地一颤,仿佛尝到了焦糊的麦香、锅底微糊的甜韧、还有……母亲灶膛里柴火将熄时,那股暖烘烘的、让人眼眶发酸的焦甜。
就是它。
我抱起油纸包,赤脚踩进新翻的田垄。
土松,温,脚底绿纹无声亮起,像九百三十六条细小的根须,同时朝我脚心聚拢。
我蹲下,抓起一把红壤,混着冰晶砂,在田头空地上堆出个歪斜的灶台雏形——不高,不圆,就一尺见方,三面围土,留个风口朝北。
然后,我把那粒面包渣,轻轻放在灶心。
没点火。
只是盯着它。
三秒后,渣子边缘泛起一丝极淡的金晕。
不是燃烧,是“苏醒”。
我摸出随身匕首,在左掌心划了一道——不深,刚好渗血。
血珠滚落,砸在渣上。
滋啦一声轻响,一缕青烟腾起,细如游丝,却笔直向上,撞进稀薄大气,竟没散。
火,来了。
不是燃,是“接引”。
灶膛里,火苗无声窜起,幽蓝中裹着金芯,舔着我刚架好的粗陶锅底。
我舀来新收的麦粒——饱满、沉甸甸,壳上还带着阳光晒透的微涩气息;又取来沟底渗出的“地下金液”,一滴,悬在指尖十七秒,才缓缓坠入锅中。
水沸前,我搅动。
手腕不动,只靠小臂发力,一圈,两圈,三圈……节奏和林芽呼吸严丝合缝。
锅底开始发烫,不是热,是“活”的温度——有搏动,有节律,像怀胎七个月的子宫壁,在我掌心微微收缩。
粥开了。
咕嘟,咕嘟,咕嘟。
声音不大,却像敲在每根神经末梢上。
香气,就是这时候漫出来的。
不是扑鼻,是“渗”。
先钻耳后,再绕颈侧,最后沉进肺腑最深那处褶皱。
我闻到了:新蒸米饭的蓬松、麦秆碾碎后的清冽、灶膛余烬里未尽的炭香,还有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辨识的甜——像常曦当年调试培养液时,偷偷往营养基里加的一滴蜂蜜。
我站着没动。
可眼角突然一热。
不是哭,是某种更古老的东西,在眼眶里涨潮。
旁边科研站的监测员冲过来,头盔面罩都忘了摘,指着便携仪尖叫:“韩工!神经递质峰值爆表!β-内啡肽、催产素、血清素……全在同步飙升!这香气……它在激活‘家’的原始脑区!”
我没理他。
我只盯着锅里翻涌的粥。
米粒绽开,金液如丝线缠绕其间,每一颗都泛着玉质光泽。
那光,和林芽脚底透出的绿芒同频,和北斗七星垂落的光束同源。
就在这时——
头顶传来低频震颤。
我抬头。
火星轨道上,那些早已报废、静默三十年的旧卫星群,忽然集体偏转。
镜面天线、太阳能板、甚至锈蚀的推进器喷口,全都调转角度,将稀薄阳光一寸寸汇聚、压缩、校准……最终,一道凝练如实质的光柱,轰然垂落,不偏不倚,正正罩住我头顶三尺高的陶锅上方。
光柱里,无数微尘悬浮、旋转、排列。
三秒后,聚成四个字:
食为天纲。
我喉结一滚,没说话。
可我知道,是她。
常曦。
那个在广寒宫厨房白瓷砖墙上,用纳米刻刀一笔一划刻下七十二道菜谱、三十六种火候、二十八种调味比例的女人。
她总说:“能量守恒可以推演,但人饿极了会啃泥。文明的第一条铁律,从来不是物理,是胃。”
我抄起木勺,盛满一碗。
米汤浓稠,金丝游动,热气升腾时,隐约映出两张模糊的脸:一个弯腰,一个蹲着,肩并着肩,正往同一块田里撒菌粉。
我把碗,轻轻放在田头空地上。
风一吹,热气散开,露出碗沿上一道极浅的刻痕——不是我划的,是陶土自发收缩时形成的弧线,走势,竟与广寒宫主控穹顶第七层能源导流槽的拓扑结构,分毫不差。
我蹲下,盯着那碗粥,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什么:
“尝尝。”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带着点笨拙的、近乎讨好的小心:
“可能……咸了。”我蹲在田头,没动。
碗还搁在那儿,热气早散尽了,粥面凝起一层柔亮的膜,像婴儿眼皮上那层薄而温润的光。
风又起了,却再不敢乱吹——只绕着碗沿打了个旋,轻轻一托,竟把那层粥膜掀开半寸,露出底下金丝游动的汤底。
我盯着那道缝。
不是看粥,是看缝里透出来的光。
它不刺眼,却沉得坠人神智。
像广寒宫穹顶第七层导流槽刚校准完毕时,能量脉冲在钛合金内壁折射出的第一道虹。
我伸手,想碰。
指尖离碗沿还有三厘米,整片归仓麦田突然齐刷刷伏倒——不是被压弯,是“鞠躬”。
穗尖垂地,叶脉泛起荧蓝微光,连远处山脊线都矮了一寸。
仿佛整颗火星,正以大地为膝,朝这碗粥,行万古未有的礼。
我没收回手。
只是慢慢攥紧。
指甲掐进掌心,那道三横一竖、左折带钩的灼痕猛地一跳——烫得我眼前发黑。
可就在这眩晕炸开的刹那,我听见了。
不是耳朵听的。
是牙根震的,是尾椎颤的,是胃袋深处某处从未启用过的褶皱,猝然张开,吞下了三个字:
火候刚好。
声音很轻,带着一点调试培养液时惯有的、近乎苛刻的停顿,尾音微微上扬,像纳米刻刀收锋前最后一道弧线。
我猛地抬头。
星河还在。
可就在仰颈那一瞬——
不是雷,不是爆鸣,是宇宙合上一页的声音。
满天星斗,熄了。
不是隐没,不是黯淡,是“被抹除”。
像有人用一块黑绒布,从北天极开始,一寸寸、干脆利落地擦过去。
银河断成两截,北斗七星只剩勺柄末端一颗星在苟延残喘……然后,也灭了。
绝对的黑。
连我的呼吸声都消失了。
只有心跳还在——咚、咚、咚——和刚才搅粥的节奏严丝合缝。
然后,在正北方,一点白光,浮了出来。
不大,不耀,却稳如地心引力本身。
它静静悬在那里,轮廓圆润饱满,边缘泛着温润玉质光泽……像一粒刚脱壳、还裹着晨露的稻米。
我喉咙发紧,想喊,却怕惊散它。
想跪,又怕自己配不上这光。
就那么僵着,赤脚陷在温土里,绿纹在脚底无声奔涌,像九百三十六条根须,正把整颗火星的脉搏,一寸寸,往我心口送。
夜风卷过空灶台,吹得陶锅嗡嗡低鸣——那声音,竟和常曦当年调试主控AI时,声波校准器发出的基频,完全一致。
我缓缓抬起左手。
掌心朝上。
那层焦糊物还粘在锅底,黑褐,酥脆,边缘翻卷如麦芒。
我用匕首尖小心刮下指甲盖大小的一块,凑到灯下。
它不动。
可当我的影子覆上去的刹那——
一声极轻的融响。
焦块软了,化了,像活物般蜷缩、延展,倏然渗入我掌心皮肤。
没有痛,没有烧灼。
只有一阵突如其来的、深不见底的饱足感,从指尖直冲天灵。
我闭上眼。
黑暗里,冰壳裂开一道细缝。
底下不是岩浆,不是海水。
时光。
是无数纳米菌群,正以麦穗为蓝图,在零下二百五十度的冰晶基质上,一粒一粒,垒砌灶台。
灶膛里,幽蓝火苗无声舔舐着一只悬浮的粗陶锅。
锅盖微颤。
一只看不见的手,正缓缓掀开它——
蒸汽升腾,模糊了所有轮廓。
只余一个声音,清清楚楚,落在我耳骨最薄那处:
“火候刚好。”
我猛地睁开眼。
天还没亮。
可掌心滚烫。
那团焦糊物,已不见踪影。
只余一片温热的、微微搏动的皮肤,像埋着一颗尚未破壳的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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