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白山四月初的夜风,带着残冬的倔强,从窗缝门隙里钻进来,发出“呜呜”的低咽,吹得糊着旧报纸的窗棂噗噗作响。
煤油灯的火苗在灯罩里不安地跳动,昏黄的光晕在土墙上拉扯出几个晃动的人影。
苏清风推开自家那扇略显斑驳的木门,带进一股清冽的寒气。
他反手带上门栓,沉重的“咔哒”声在寂静的堂屋里格外清晰。
“哥!你回来啦!”
苏清雪正趴在炕桌边写作业,闻声抬起头,小脸蛋在灯光下红扑扑的,眼睛亮晶晶的。
她脚边,小火苗那身火红的皮毛在灯下像团跳跃的火焰,它正用爪子拨弄着一个用破布缠成的线球,喉咙里发出“呜呜”的撒娇声。
炕角草窝里,白团儿蜷成一团雪白的毛球,琥珀色的大眼睛半眯着,懒洋洋地瞥了门口一眼,又阖上了,只有尾巴尖儿偶尔轻轻扫动一下。
“嗯,回来了。”
苏清风应了一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他脱下带着寒气的旧棉袄,随手挂在门后的钉子上,目光落在炕沿边坐着的王秀珍身上。
王秀珍背对着门口,就着煤油灯的光亮,正低头专注地缝补着一床厚实的旧棉被。
她手里捏着顶针,针尖在粗布被面上快速穿梭,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旁边放着一个针线笸箩,里面是各色碎布和线团。
王秀珍没回头,只是肩膀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像是知道是他回来了。
“小会开完了?”
她终于开口,声音平平的,带着点鼻音,眼睛依旧没离开手里的活计。
“嗯,开完了。”
苏清风走到炕边,挨着炕沿坐下,顺手拿起放在炕梢的一个油布包。
他一边解着包裹的布绳,一边说道:“张叔他们意思,后天还是得进黑瞎子沟探探。这都拖了好几天了,再不去,那俩熊瞎子指不定挪窝了。”
王秀珍手里的针线顿了一下,随即又飞快地动起来,针脚却似乎更密了些。
“非得去?那沟里雪都没化干净,冻壳子底下滑溜得很,多危险!”她声音里带着不赞同,却也没像以前那样直接阻拦。
“不去不行啊嫂子。”
苏清风叹了口气,从油布包里拿出他那把老式猎枪。
乌黑的枪管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
“屯里都指望着打猎队呢。再说了,我应承了的事,不能半途而废。”
他摩挲着冰凉的枪身,指腹感受着上面细微的划痕和磨损。
“哼,就你能耐。”
王秀珍哼了一声,语气里是熟悉的嗔怪。
“那你自个儿小心点,别逞强。那熊瞎子可不是闹着玩的,一巴掌下来,你这小身板可受不住。”
她说着,拿起剪子,“咔嚓”一声剪断了线头,把缝好的被角抖了抖,又拿起另一块补丁比划着。
“知道啦嫂子,我心里有数。”
苏清风笑了笑,开始熟练地拆解猎枪。
他先卸下枪管,动作轻柔而精准。
接着是枪机、扳机……每一个部件都被他小心地放在炕席上铺开的一块旧布上。
“哥,你又要擦枪啊?”
苏清雪放下铅笔,好奇地凑过来看。
小火苗也丢下线球,迈着小碎步跑到苏清风脚边,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他的裤腿,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声。
“嗯,这枪放仓库里有些日子了,得好好拾掇拾掇,不然关键时候掉链子可不行。”
苏清风说着,从油布包里又摸出一个小瓷瓶和几块干净的布条。
他拔开瓶塞,一股浓烈而特殊的枪油味立刻在屋里弥漫开来,混合着煤油灯燃烧的气味和淡淡的皂角清香。
王秀珍皱了皱鼻子:“这味儿,真冲。”
她嘴上嫌弃,手上却不停,针线在她指间飞舞,利落地将一块深蓝色的补丁缝在被面的破洞上。
苏清风没接话,他拿起一块布条,蘸了点粘稠的枪油,开始仔细擦拭枪管内部。
布条穿过通条,在枪膛里来回拉动,发出“沙沙”的摩擦声。
他神情专注,眼神锐利,像是在进行一项神圣的仪式。
火光在他脸上跳跃,勾勒出他紧抿的唇线和专注的侧影。
“清风哥,你擦枪的样子真帅!”苏清雪托着腮帮子,一脸崇拜。
“小丫头片子,懂啥帅不帅的。”王秀珍忍不住笑了,抬眼看了看苏清风,又低下头去,“赶紧写你的作业去,别打扰你哥。”
“哦。”
苏清雪吐了吐舌头,乖乖坐回去,重新拿起铅笔,但眼睛还是忍不住往苏清风那边瞟。
小火苗见苏清风不理它,又跑回线球边,叼起来跑到白团儿面前,把球放在白团儿鼻子前,用爪子扒拉它,嘴里“嘤嘤”叫着,像是在邀请它一起玩。
白团儿懒洋洋地睁开眼,琥珀色的眸子瞥了线球一眼,又嫌弃地闭上,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呼噜”,像是在说:“幼稚。”
小火苗不死心,又用脑袋去顶白团儿,白团儿不耐烦地翻了个身,把屁股对着它。
“噗嗤……”苏清雪看到这一幕,忍不住笑出声,“小火苗,白团儿不跟你玩,它嫌你烦呢!”
小火苗似乎听懂了,委屈地“呜”了一声,叼着线球跑回苏清雪脚边,把球放在她鞋子上,仰着头看她。
“好啦好啦,等我写完作业陪你玩。”苏清雪用脚尖轻轻碰了碰线球,安抚道。
屋里一时安静下来。
苏清风擦完枪管内部,又开始擦拭外部。
他用沾了油的布条,一点点抹过枪身的每一寸,特别是扳机、枪机这些活动部件,擦得格外仔细。
油光浸润了原本有些干涩的金属表面,让整支枪在灯光下重新焕发出内敛而危险的光泽。
“这枪……跟了你,也算享福了。”
王秀珍缝完最后一针,咬断线头,看着苏清风专注的侧脸,忽然轻声说道。
她想起当初苏清风来借枪时那虚弱又倔强的样子,再看看现在这个沉稳擦拭武器的男人,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苏清风抬起头,对上她的目光,笑了笑:“嫂子,枪是猎人的胆,也是猎人的命。对它好点,它才能在关键时候保命。”
他拿起拆下的枪机部件,用布条蘸着油,小心地擦拭着上面的每一个凹槽和凸起。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王秀珍把缝好的棉被叠好,放在炕柜上,又拿起一件苏清风的旧褂子,对着灯光看了看上面的破洞,“可我这心里,还是悬着。那黑瞎子沟……听着就瘆人。”
“张叔说了,这次咱们人多,六把枪呢,还有张叔、志清他们,都是好手。”苏清风一边组装着擦好的部件,一边宽慰道,“就是去探探路,摸摸那俩畜生的底,不硬碰硬。放心吧嫂子。”
“但愿吧。”
王秀珍叹了口气,不再多说,拿起针线开始补褂子。
苏清风将擦得锃亮的枪机组装回去,动作流畅而精准。
“咔哒”一声轻响,严丝合缝。
他拿起通条,最后一次穿过枪管检查,确认里面光洁如新,没有任何油污残留。
最后,他拿起一块干净的软布,将整支枪从头到尾又细细地擦拭了一遍,抹去所有多余的油渍。
做完这一切,他才长长舒了口气。
将保养好的猎枪轻轻靠在炕沿边的土墙上。
乌黑的枪管在灯光下流淌着冷硬的光泽,像是一头蛰伏的猛兽,随时准备发出怒吼。
他活动了一下有些发僵的手指,目光扫过屋里。
王秀珍还在灯下飞针走线,侧影温婉。
苏清雪咬着笔头,眉头微蹙,正和一道算术题较劲。
小火苗趴在她脚边,下巴搁在前爪上,眼睛半眯着打盹。
白团儿在草窝里翻了个身,露出雪白的肚皮,睡得毫无防备。
这种生活还真美啊。
平平淡淡,和喜欢的人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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