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褪尽时,维多利亚港的汽笛划破了惯例的慵懒。
康罗伊站在商行顶楼的观景台,望着玛丽女王号缓缓靠岸,黄铜舷窗在阳光下泛着冷光——那是伦敦议会特使的座船。
他指尖摩挲着银匣边缘,龙泪晶体的热度顺着掌纹爬进血管,像在提醒他,今日每一步都要踩在分寸上。
港督的仪仗队到了。詹尼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捧着新熨好的西装,袖口还带着薰衣草香,礼炮应该是二十一响,比去年印度总督访港少三响。康罗伊接过西装,镜中映出他微扬的嘴角——港督刻意压下的规格,倒成了最好的试金石。
码头上,罗伯特·汤普森踩着舷梯下来时,礼帽檐压得很低。
这位下议院贸易委员会主席惯常穿粗花呢外套,此刻却套着浆硬的燕尾服,金线滚边在海风里翻卷,倒像只被拔了毛的猎鹰。
港督哈丁伸出手要握,他却先半步转向献花的年轻人——达达拜·瑙罗吉捧着银叶菊,花茎在他指节间绷成直线。
康罗伊先生没来?汤普森的声音像砂纸擦过铜器。
达达拜将花束递上,袖口露出半截褪色的婆罗门圣线:康先生说,真正的欢迎不该在红毯上。他的印地语口音裹着牛津腔,您要的远东商贸数据,已经按年份、品类、冲突区域做了三维差分机图谱,此刻正在都爹利会馆等您。
汤普森的瞳孔缩了缩。
他接过花束时,指尖触到达达拜掌心的老茧——那是常年拨弄差分机齿轮留下的。
这个细节比任何欢迎词都有分量。
当港督的马车驶离码头时,他隔着车窗望了眼太平山方向,那里有栋灰石建筑的尖顶正闪着光,像柄悬着的剑。
都爹利会馆的水晶灯在晚宴时晃出碎金。
康罗伊进门时,十二名议员的目光像十二把尺子,从他的领结打到鞋跟。
汤普森坐在主位,面前摆着那叠差分机图谱,纸页被翻得卷了边。康罗伊先生。说话的是利物浦选区的梅里韦瑟,他的怀表链上挂着东印度公司徽章,有传言说,您的商行向太平军提供了五百杆前装枪。
康罗伊解下手套,动作慢得像在拆一封密信。梅里韦瑟议员,您该问的是——他打了个响指,侍者推进一台黑檀木匣,这些枪,最后是打在了烧杀抢掠的清军身上,还是保护商队的太平军身上?
留声机的钢针划过蜡筒,电流杂音里迸出布鲁斯的声音:亲王殿下,只要您同意东印度公司在天津设栈,我们可以再提供一千杆...够了!梅里韦瑟拍桌,脸涨得像发酵的面团。
康罗伊却继续说着,语调像在数金币:过去一年,清军劫掠英商237次,太平军辖区只有12次。
您说,我该资助破坏商路的,还是保护商路的?
会馆的水晶灯突然暗了一瞬。
汤普森用银匙敲了敲酒杯,声音比刚才轻了三度:康罗伊先生,您似乎很擅长用数据说话。他指了指窗外,《南华早报》的报童正举着新号外跑过,头版标题在暮色里格外刺目——《谁在破坏自由贸易?
》。
次日清晨,康罗伊在商行顶楼见到了白头佬。
潮州帮大佬的香云纱马褂沾着码头的盐粒,怀里抱着个牛皮纸包:贝克那龟孙在十六号码头交货,被我们截了。他打开纸包,泛黄的羊皮纸摊开,最末一行盖着东印度公司火漆印:必要时扶持地方势力...
他喊着康罗伊才是叛国者白头佬抠了抠指甲缝里的铜锈,我跟他说,工人领谁的饷,谁就是主子。康罗伊望着纸上的密约,突然笑了:把这东西抄三份,送汤普森、哈丁,还有北京的恭亲王。他顿了顿,再给林九送两箱龙涎香,他昨晚在文武庙说...地下的铜铃响得更急了。
黄昏时,林九的身影钻进了商行地下室。
青石板被他用朱砂画满了星图,七枚青铜铃挂在房梁,每枚都缠着婴儿手腕粗的红绳。
他点燃三柱香,烟缕刚升半尺就突然扭曲,像被无形的手攥住了。
林九的额头渗出冷汗,手指掐诀的速度越来越快——那些跨洋而来的低语,比昨日更清晰了。
林九的指尖在青铜铃上重重一叩,第七枚铜铃应声坠地,在青石板上滚出半圈,撞碎了朱砂星图的尾笔。
他额头的冷汗顺着鬓角滴进衣领,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那道跨洋而来的意识比昨夜更清晰了,像生锈的齿轮卡在颅骨里转动,带着腐海般的腥气。
康先生!他踉跄着撞开地下室的木门,玄色道袍下摆沾着未干的朱砂,伦敦方向有问题!
我用六爻起卦,铜钱在龟甲里烧出了卦变,可龟甲纹路...纹路里渗血了!他从怀里掏出个锡盒,掀开盖子时,三枚南明铜钱正泛着诡异的幽蓝,方才静坐时,听见有人在念咒,是古英语混着阿卡德语,说什么用帝国的骨血喂养阴影
康罗伊正将汤普森带来的议会草案副本摊在橡木桌上,闻言指尖顿在某页签名处。
他抽出钢笔,笔尖抵住亨利·阿什伯顿的落款,顺着墨迹末端的微小倒钩画了道弧线——那形状像极了蛇尾蜕皮时的褶皱。达达拜。他抬眼看向正俯身查看差分机纸带的文化顾问,把1817年圣殿骑士团不列颠分册的入会记录调出来。
达达拜的手指在差分机键盘上翻飞,黄铜齿轮咬合的轻响里,纸带上缓缓爬出一行行数据。
当他将两张签名拓印并排时,康罗伊听见自己喉结滚动的声音——阿什伯顿的倒钩与骑士团前大团长埃德蒙·霍华德的签名末端,连弧度都分毫不差。
他们渗透了议会。康罗伊的拇指摩挲着龙泪晶体,热度从袖扣处窜上小臂,那些支持向清廷提供火炮换租界的议员,都是圣殿骑士团的棋子。他突然抓起桌上的草案副本,纸张在指节间发出脆响,而他们要喂养的帝国之影...应该和林九说的跨洋意识有关。
林九猛地抬头,道袍袖口的太极图在烛火下晃出残影:我在文武庙后墙的苔藓里摸到块新石碑,刻着垂帘将断。
康先生,这和北方的事...是不是有关联?
慈禧和肃顺的党争。康罗伊将草案重重拍在桌上,玻璃镇纸震得跳了跳,清廷要乱了。他转身望向窗外,太平山的轮廓在暮色里渐次模糊,但伦敦那些人要的不是乱,是借乱势把帝国之影喂饱。他突然扯松领结,目光灼灼,汤普森今晚在南粤二号等我,达达拜,你带着差分机模型跟我去——我要让他看看,支持太平军和支持清廷,哪边的血更烫。
维多利亚港的夜雾来得悄无声息。南粤二号的汽笛划破浓雾时,汤普森正站在甲板上,粗花呢外套的领口沾着细雾。
康罗伊走上前时,他正望着船舷外翻涌的灰雾,像在看某种活物。
康罗伊先生。汤普森的声音比海风更冷,你知道我为什么选在海上见面?他没等回答,便指向舱内——达达拜正操作着差分机,木匣里的铜球随着齿轮转动,在幕布上投出动态光影:太平军控制区的商路像金丝般蔓延,清廷辖区的贸易线却不断断裂成碎片。
如果支持太平军推行新政,康罗伊的声音随着光影起伏,他们会开放长江五口通商,关税按《南京条约》减半。
十年后,远东贸易额能翻五倍。他顿了顿,幕布上的光影突然扭曲成血色,但如果继续给清廷送枪...他们会用这些枪镇压汉人,然后把怨气撒在我们头上。
到时候需要驻军,需要建更多炮舰,钱从哪里来?
从你们利物浦的纺织厂?
从曼彻斯特的煤矿?
汤普森的喉结动了动。
他伸手触碰幕布上的血色光影,指尖被投影灼得缩了缩:你以为我没算过这些?他从内袋掏出枚银质徽章,背面的刻痕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光照之下,阴影永存。他的声音突然低得像耳语,三个月前,贸易委员会的老霍克在议会大厦地下密室被发现,心脏被挖走,胸腔里塞满了...黑色的触手。
康罗伊的瞳孔骤缩。龙泪晶体在袖扣里灼烧,像要烫穿他的皮肤。
他们说那是意外。汤普森将徽章塞进康罗伊掌心,但我知道,有人在议会大厦地下念咒,用议员的命喂养某种东西。
老霍克是第一个,接下来会是我,是阿什伯顿,是所有想把贸易线拉直的人。他转身望向浓雾深处,你说得对,混乱会反噬...但有些人,宁肯被反噬,也要把阴影喂大。
汽笛突然尖啸起来。
舵手从驾驶舱探出头:先生,雾太浓了,能见度不足十米!康罗伊刚要开口,差分机的铃声从舱内响起——达达拜举着新输出的纸带,脸色发白:华北坐标,北纬39.9,东经116.4...地火将燃。
那是北京的位置。康罗伊的指节捏得泛白。
他突然想起林九说的垂帘将断——慈禧若倒,肃顺的刀会砍向所有洋人。
而龙泪晶体的热度,此刻正随着北方的震动,在他掌心灼出红痕。
掉头回码头。康罗伊扯过船舵,达达拜,通知白头佬准备山东号,我要亲自去天津。他望着浓雾中若隐若现的船影,汤普森的船已消失在雾幕里,像被某种巨兽吞了下去,林九说得对,风暴要来了。
而我...得站在风暴眼里。
当山东号的汽笛在凌晨三点响起时,林九正蹲在文武庙的残垣前。
他用朱砂笔描着新发现的石碑,垂帘听政四个字在月光下泛着青灰。
身后传来脚步声,他头也不回:康先生要走了?
去天津。康罗伊的大衣下摆沾着码头的露水,你留在香港,盯着议会代表团的动向。
如果...如果我没回来——
别说傻话。林九突然笑了,指尖抚过石碑上的刻痕,这碑是用血沁的,刻碑的人指甲里有龙涎香。
是白头佬的人。他抬头看向康罗伊,眼睛在夜色里亮得惊人,他说,北方的地火,该烧一烧了。
康罗伊转身走向码头,雾中的山东号像头蓄势待发的巨兽。
龙泪晶体的热度顺着血管爬遍全身,他摸了摸袖扣里的南明铜钱——这次,那热度不是灼烧,是某种滚烫的力量,像要破体而出。
浓雾仍未散去,却在他脚下让出一条路。
他知道,自己正驶向风暴之眼,而那里,藏着帝国阴影的真相,藏着龙泪晶体的秘密,藏着所有该被点燃的地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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