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味道钻入鼻腔,是铁轨冷却后的余味,也是电报线上悬而未决的战报气息。
康罗伊的指尖在费城西线的地图上划过一道冷硬的直线,那里,一道深红色的叉标记着塌方点,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切断了联邦的动脉。
六周,承包商给出的时间足够南方军发动三次突袭,将这条补给线变成绞索。
华盛顿的官僚们会为此争论不休,直到第一发炮弹落在费城郊外。
他不能等。
“詹尼。”他头也未抬,声音里没有半分犹豫。
“先生。”年轻的助理应声上前。
“通报护路兵团指挥部,康罗伊中校命令,三百人,全套重型铆接设备,明早六点,准时进场。所有阻碍,一律视为战时妨害公务。”
詹尼的呼吸滞了一下:“先生,这……没有经过战备部的授权,属于违规越级调度。”
康罗伊终于抬起头,灰蓝色的眼睛里没有波澜,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战争本身就是最大的违规。去执行。”
夜色尚未褪尽,张天佑的营地里已经灯火通明。
没有激昂的动员,只有低沉而迅速的指令在人群中传递。
三百名护路兵团的精锐,大多是太平天国的老兵,他们习惯了在炮火与泥泞中建立工事。
张天佑面前铺着一张简易的草图,他用一根烧黑的木炭在上面划分区域。
“工阵法,”他用沙哑的家乡话说道,“非攻,乃立。爆破组,王阿大,你们负责清理危石,记住,用小当量,多点位,震动要控制在最低。支架组,李四,你的木工队是关键,我不要一根钉子,全用榫卯,图纸在这里,它要比钢铁还稳。轨道校准,孙老三,你的耳朵比仪器准,我要你听着铁轨的声音把它们拼回去。后勤,刘嫂,三百人的饭食茶水,轮班不能断,人歇火不歇。”
指令如水银泻地,迅速渗透到每一个角落。
与此同时,远在几十英里外的调度中心,詹尼正与铁路调度系统进行着一场无声的战争。
他利用康罗伊授予的紧急代码,一次次强行提升物资调运的优先级,将一车车的钢轨、枕木和蒸汽钻机从那些悠闲的民用工程队列中“偷”了出来。
第二天清晨,费城市民惊愕地发现,那片被官方宣布为“绝望之地”的塌方现场,已经变成了一座高效得令人窒息的工地。
没有工头的咆哮,没有此起彼伏的哨音,只有不同颜色的旗帜在晨雾中有条不紊地挥动,辅以手提蒸汽灯发出的明暗信号。
这群穿着灰蓝色制服的东方人沉默得像一支军队,他们的每一个动作都精准而经济,仿佛被一台无形的差分机驱动着。
午休时分,他们不回营地,就地坐在冰冷的枕木上,从怀里掏出干硬的麦饼,一口饼,一口凉水,眼神平静,没有一丝喧哗。
一名刚从西西里移民过来的泥瓦匠,名叫安东尼奥,他壮着胆子凑近观察。
他看到那些华工正在用一种他前所未见的方式搭建支撑桥基的脚手架。
他们不用昂贵的钢材做主梁,而是用粗大的硬木,通过复杂的切割和拼接,让木头与木头之间互相咬合,形成一种奇异而稳固的结构。
安东尼奥看得目瞪口呆,这种“榫卯支架”不仅极大地节省了当时比黄金还珍贵的钢材,其柔性结构更能吸收火车通过时产生的剧烈震动。
他喃喃自语:“这是……木头的魔法。”
仅仅十天,当第一列满载军火的火车在清晨的汽笛声中安全通过修复的轨道时,整个费城铁路局都为之震动。
原定的六周工期,被这支沉默的队伍压缩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十天。
铁路局长紧紧握住张天佑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激动得语无伦次:“张先生,我以上帝的名义发誓,我从未见过,从未见过如此高效、如此有纪律的队伍!”
消息像野火一样传开。
三天之内,三家被军需订单和劳工短缺搞得焦头烂额的私营工厂,悄悄地通过第三方,将合作意向书递到了康罗伊的办公桌上。
玛莎·贝克特的客厅里,上等红茶的香气混合着女士们昂贵的香水味。
作为钢铁大亨的遗孀,她的私人茶会是费城上流社会真正的议事厅。
今天的议题尖锐而敏感:“我们是否应该允许那些华人孩子进入公立学校?”
“哦,亲爱的玛莎,这太荒谬了,”一位银行家夫人率先开口,语气中带着一丝嫌恶,“他们会把我们整洁的教室弄得乱七八糟,更别提那些我们听不懂的语言了。”
“他们的卫生习惯也堪忧。”另一位附和道。
玛莎微笑着,并不急于表态。
她优雅地端起骨瓷茶杯,目光扫过在座的六位名媛。
就在反对声即将成为共识时,巡回法院法官的夫人,一位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女士,却轻轻放下茶杯,发出了不同的声音:“或许……我们对他们的了解太少了。我的儿子,罗伯特,昨天在市立图书馆遇到了一个修理铁路的华工。那个工人看到罗伯特对着一道代数方程发愁,竟然用几根小木棍,在地上摆弄了几下,就清晰地演示出了解题的全部过程。罗伯特说,比他那位时薪五美元的家庭教师讲得还明白。”
客厅里瞬间安静下来。
一个苦力,教一个法官的儿子解方程?
这简直像天方夜谭。
紧接着,一位布料商人的妻子也坦言:“说起这个,我倒想起一件事。我家庄园的屋顶漏水,请的师傅拖了两个月。后来,他偷偷向我推荐了一个华人工头,说他们的手艺好。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态用了,结果……价格低了三成,工期缩短一半,活儿精细得像艺术品。那个工头甚至还用一种我看不懂的涂料,解决了常年困扰我的阁楼防潮问题。”
玛莎·贝克特捕捉到了空气中微妙的变化。
她适时地开口,声音柔和而有力:“女士们,我们恐惧的,或许并非他们本身,而是我们的无知。我提议,成立一个‘跨文化理解委员会’,先从资助一所双语夜校试点开始,如何?”
一半的人陷入了沉思,另外一半,则露出了赞同的神色。
两周后,在玛莎的推动下,费城东区第一所为华人劳工子女设立的双语夜校,获得了市政委员会的初步批准。
马丁·凯利敏锐地嗅到了风向的转变。
他意识到,单纯煽动种族歧视已经越来越难奏效。
于是,他换了一个更具杀伤力的武器——经济。
在一次秘密的商会会议上,他对着一群忧心忡忡的本地工匠和小型企业主,抛出了他的新理论:“康罗伊根本不是在帮助那些华人,他是在利用他们,建立一个属于他自己的经济殖民地!一个庞大的、低成本的劳工卡特尔!今天他们修铁路,明天就会修你们的房子,后天就会抢走你们工厂的订单!到时候,你们的生存空间将被彻底挤压!”
这番话像一颗毒刺,精准地扎进了在场每个人心中最脆弱的地方。
很快,康罗伊将“低价倾销华工服务”的流言传遍了费城的大街小巷。
木匠工会、砖匠协会、码头工人联合会……这些原本对华人不屑一顾的组织,第一次感到了切实的威胁,纷纷走上街头,举着标语抗议。
康罗伊对外界的喧嚣置若罔闻。
他没有发表任何公开声明,而是直接将张天佑请进了自己的书房。
“凯利很聪明,他知道打蛇打七寸。”康罗伊将一份抗议传单扔在桌上,上面画着一条东方巨龙吞噬白人饭碗的拙劣漫画。
“他想把你们塑造成敌人,那我们就换个身份。”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早已拟好的计划书,递给张天佑。
“我要从你的护路兵团里,挑选五十名技术最过硬、头脑最灵活的骨干。由黎明财团提供一笔无息小额贷款,帮助他们在费城正式注册成为个体工程行。但是,有三个条件:第一,他们必须雇佣至少一名本地白人学徒,并支付不低于市场标准的薪水;第二,所有工程必须使用美国标准图纸和材料;第三,必须接受市政工程部门的质量监督。”
他亲自为这些工程行起草了合同模板,甚至安排了与托马斯·梅隆的银行开设一条专项信贷通道。
“我们要让他们从打工者,变成小老板。”康罗伊对站在一旁的詹尼解释道,“当一个人拥有了自己的产业,哪怕只是一家小小的店铺,他对这片土地的归属感,将比任何空洞的口号都更加坚固。资本,是融化偏见最有效的熔剂。”
首批十八家“星火营造社”挂牌成立的那天,没有举行任何仪式。
但就在当天日落之前,其中九家接到了来自白人社区的私人订单。
订单不大,修缮屋顶、加固地基、建造马厩,但这是一个破冰的信号。
这场无声的变革,最终由一份报纸推向了高潮。
艾米丽·霍普金斯,费城《问询报》最敏锐的深度报道记者,发表了一篇题为《当扳手成为钥匙》的文章。
报道讲述了一名叫阿林的华工,如何用修铁路攒下的积蓄,买下了一家濒临倒闭的五金店,并将其改名为“金齿轮工具行”。
他不仅自己钻研本地市场需要的工具型号,还雇佣了两名在战争中失去工作的退伍老兵做销售。
报道的配图,是阿林与一位白人顾客在店门口热情握手的照片,标题下方印着一行不起眼的小字:“他说,这里就是家。”
当晚,在费城精英俱乐部里,马丁·凯利在读完这篇报道后,猛地将手中的威士忌酒杯砸向壁炉,水晶的碎片在火光中四溅。
“他们不再是受害者了……”他咬牙切齿地低吼,“他们开始赢了。”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康罗伊的书房里,他展开了张天佑派人送来的密信。
信纸上只有寥寥数语:“已有十七人寄钱回家,附言皆为‘吾业已立’。”他走到窗前,巨大的差分机塔顶端的红色信标灯,正以固定的频率扫过城市。
光束掠过东区,照亮了那些新挂起来的店铺招牌——“星火营造社”、“金齿轮工具行”……那一片原本黯淡的街区,此刻正悄然亮起一片细微却倔强的光芒。
胜利似乎来得比预想中更顺利,也更安静。
康罗伊却没有丝毫放松。
他望着窗外沉静的夜空,一种莫名的压抑感笼罩心头。
风不知何时停了,连平日里远处工厂的轰鸣声都仿佛被一层厚重的棉被捂住,听不真切。
整个城市,似乎都在屏息等待着什么。
空气变得粘稠而沉重,仿佛饱含着一种无声的电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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